学塾。
王守仁从原来的站着讲学,改为坐着,身边也多了助讲,听学的人比之前更多了,人挤人,几乎不能下蹲。
人虽多,却井然有序,无人喧哗,个个目光崇拜,甚至是狂热。
李青见人太多了,带着唐伯虎又挤不进去,索性拉着他跳上了墙头。
不料,他这一行为,很快就引起了公愤。
你这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当这是看戏啊?
王守仁循着众人目光望向远处墙头,距离尚远,他看得不真切,只隐约觉得墙头上的那个年轻人,正在对他笑,笑容温和。
王守仁终是上了岁数,眼已经花了,连轮廓都瞧不清,只是本能觉得是李青。
他忙对身边的男子说道:“与他们说一下,今日讲学到此结束,这两日暂不讲学。”
“老师认得那两人?”
“我的朋友。”王守仁点点头,又补了句,“至交好友。”
男子按下惊奇不表,转过头,大声转达老师的话。
听学的众人只觉意犹未尽,却也没有不满,他们也知道阳明先生年事已高,能时常来讲学,已是难能可贵,哪能强人所难?
足足一刻钟,乌央乌央的人群才尽数散去。
不算大的学塾,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
檐下讲台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院子墙头,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彼此相视良久,墙头上的年轻人率先有了动作,抓着唐伯虎肩头,轻轻一跃,轻巧又稳当的落在地上。
王守仁还保持着凝望姿态,痴痴望着……
直到从只是轮廓像,到可看清李青长相,确认是李青无疑,他才豁然起身,抢步走下台阶……
“先,先……”王守仁突然想到弟子还在,如此称呼不太妥当,便叫了名字,“李青,伯虎兄。”
那男子颇觉诧异。
怎么直呼其名?难道这年轻人还未取字?按理说,该及冠了啊……
男子忙也走下台阶,立在王守仁身后,作了一揖:“见过先生好友。”
“少礼少礼。”二人还了一礼,李青问道,“小云,这是你弟子吧?”
王守仁含笑颔首。
他竟知道老师的幼名……男子更是惊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道:“敢问这位伯虎兄,可是昔年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伯虎?”
“是我!”唐伯虎含笑点头,朝李青道,“看吧,我还名气犹存呢。”
李青白眼道:“我只听说过风韵犹存。”
唐伯虎:“……”
王守仁:“哈哈哈……”
男子:-_-||
这年轻人也太不着调了吧,怎么如此没有礼数……
老师都没说什么,他自不好多嘴,见老师不与自己引荐,便找了个理由告辞离去。
目视他离去,李青转过头,笑问:“如何?”
“先生都看到了。”王守仁苦笑摇头,“心学,终是没有按照我的预期发展。”
“你这弟子呢?”
“算很好了。”王守仁说道,“至少他学会了,只是……事功心有些重,我带他在身边也是为了减轻他的功利之心,我时间不太多了,没精力再找一个更适合的弟子做传承了。”
李青轻轻点头,笑道:“事功心重未尝是件坏事,我事功心也重。”
王守仁摇头道:“不一样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先生若不能长生久视,怕也无如此超脱的心态。”
“这倒是……”李青悻悻挠挠头,转而笑道,“相逢不谈糟心事,上次一别之后,可又准备了女儿红?”
“这是自然!”王守仁爽朗笑道,“管够!”
“哎呀呀……我也喝不了多少啊。”唐伯虎酸溜溜的说,一边瞧向李青,显然别有用心。
李青好似没明白,乐道:“你喝茶吧!”
“……过分了啊!”唐伯虎破防。
李王放声大笑。
~
王宅。
王守仁、唐伯虎相对而坐,李青打横作陪,相互都知道,下次可能就聚不齐了,便只聊轻松愉悦的话题,糟心事绝口不提。
女儿红口感极好,又是好友相逢,李青便宽容了些,允许唐伯虎多贪两杯,只是他身子骨终是不济,酒局还未结束,便直‘点头’……
二人只好停了酒局,先扶他去休息。
待他睡下,李青和王守仁便在隔壁连着的厢房叙旧。
“先生,伯虎他……?”
“时间不多了。”李青说道,“他身子骨远不如你,当初之事……你也知道,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我这次就是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王守仁叹了口气,劝道:“我看得出来,伯虎很是通透,并不是很在意生死,先生你别太难过。”
李青微微摇头,轻轻说:“不会了,我好像真的习惯了呢,你可能还不知道,我那大侄女在年前就走了。”
王守仁惊诧,随即又释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老夫人高寿,儿孙满堂,个个有出息,没什么遗憾。”
“确没什么遗憾,所以我也不难过。”李青轻声说,“就如现在,说起她,我可以心平气和。”
顿了下,“可能真的是经历了太多,在时间长河的酷刑下,我已渐渐适应,亦或说……麻痹了吧。”
“其实也挺好……”他笑着说,只是笑的有些不自然,好似有些惶恐。
王守仁黯然。
真的好吗?
刻骨铭心未必比麻木好,有时候,撕心裂肺也不是坏事。
王守仁安慰道:“时间最是磨人,可有些事……我相信时间也带不走,抹不掉,你的心会一直炙热,不会凉薄,更不会遗忘。”
这番话,可谓是直击李青内心深处的恐惧。
空落落的感觉真的很不好,不如痛彻心扉,让李青害怕。
他害怕自己真的不在乎了,变得麻木,甚至会遗忘掉,遗忘掉那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
他宁愿被伤痛填满,也不想遗忘。
李浩、李雪儿,乃至朱婉清,都觉得遗忘是对李青最大的抚慰,殊不知,李青不怕伤心,能承受的起别离之苦,遗忘这才是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王守仁却一眼看破真谛,看似戳李青伤疤,实则却是最好的安慰。
“这只是另一种层次的伤心难过、刻骨铭心,忘不了的,你会一直鲜活的活着。”
李青眸光暗淡,苦涩道:“可我没信心啊,这几个月我明明不难过,可却……好不惶恐,恐惧才是最可怕的……”
“会的!”王守仁坚定的说,“因为我们鲜活的活过,哪怕再过百年,数百年,只要你的心还在跳动,就不会遗忘。”
王守仁微笑道:“正如这女儿红,越久远,越醇厚。”
“那就好,那就好……”李青庆幸之中带着心有余悸,“这些时日我一直活在恐惧之中,我真怕未来某日,谈及你们,心湖不起丝毫波澜,如同再翻阅史书的一页篇章……麻木不仁。”
朱婉清之前,他觉得不会,可朱婉清之后……他没那么坚定了。
就是伤心不起来。
这让他很害怕。
王守仁轻笑道:“其实,有时候你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才会做出看起来很拧巴的事,实则,人往往是拧巴的,你要相信,时间既然奈何不了你李青,自然也不能真正意义上伤害你李青。”
“这些酸甜苦辣只杂糅在一起,以岁月发酵,最终酿成一坛极品美酒,酒香长存,饮之不尽。”王守仁温笑道,“你的夫人,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人间美好,很值得,不是吗?”
“是啊,美好,值得。”李青眼眶湿润……
怔怔出神许久,等他清醒时,已然泪流满面。
李青没有不好意思,只觉得庆幸,心安。
还好,他还会哭,还会流泪……
“小云,谢谢你。”
“我们之间用得着说这个吗?”
“这次不一样,得谢,好好谢谢你……”李青哭着笑。
王守仁只是微笑以对,给他充足的时间来充足的释放情绪。
许久许久……
李青长长呼出一口气,眸光逐渐清明下来,不再木然,不再惶恐。
“把手给我。”
王守仁递上手。
“最近可有哪里不适,比如饮食,比如睡眠……”李青一边诊脉,一边问询。
王守仁一一作答。
……
申时时分。
醉酒的唐伯虎幽幽转醒,走出厢房,见李青、王守仁正在对弈,有说有笑,也凑了上去,观棋多嘴,气氛热络……
不知怎的,他觉得时下的李青才真正放下了心理包袱。
还得是伯安啊,阳明先生的名头可真不是吹嘘……唐伯虎欣然感叹。
感叹之余也有些惋惜,可惜《心学》太难了。
阳明厉害,心学亦然,可终究难以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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