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皇帝正襟危坐于案前,盯着跪在殿中的儿子。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你瘦了,起身吧。”
顾逍沉默站起,退至一旁,没有接话。
又是静默许久,皇帝等不到顾逍开口,便主动道,“你我父子多年未见,就没有什么要同朕说的吗?”
甚至都不曾抬头看他一眼,他可是他的父亲。
顾逍垂眸,平静道,“自打我五岁后,我们便是时常几年不见,早已习惯了。”
无论是当初将他们母子丢在市井,还是将他丢去辽东军营,都是几年不闻不问,已经形同陌路,又何需问这一句。
“你还在怪朕?”皇帝脸皮抽动,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肯自称儿臣,更不曾叫过他一声父皇。
顾逍抿唇,自是怪的,只是已不愿去怪了。
皇帝知道大抵是从顾逍口中听不到一句想听的话了,便转了话头,“你竟为了一个寡妇,抢圣旨,真当朕不敢罚你吗?”
“您是天子,没有您不敢做的事。”顾逍终于抬眸看他,“但我希望您别迁怒于她,是我强迫的她,这还多亏您当初命人给我下的药。”
“我若迁怒,你当如何?”皇帝眸光逼视着他。
顾逍眸光沉静,一字一句道,“男人就该拼死护着自己的女人,不被人欺负,这话还是幼时您教我的。”
他的话落在皇帝耳中,便是浓浓的讽刺,他教会孩子这句话,自己却没护好心爱之人。
皇帝沉了脸,问起另一桩事,“曹府门口那些尸体又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明早朝堂之上少不得又要弹劾你,你初回京,便惹出这样一桩麻烦,如何得人心?”
“我无需人心,只想要个公道。”顾逍表情始终淡淡的。
皇帝却突然笑了,“你在怨朕给不了你公道?”
顾逍不语。
他何时给过他公道,又何时能指望他给他公道。
皇帝只当顾逍是在同他委屈,一个孩子向自己的父亲传达委屈,他心情瞬间好了些许。
知晓顾逍惯来是个沉默的,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年纪不小了,中秋之前和霓凰把婚事办了吧,若你真惦记那个寡妇,给她换个身份,纳进府中做个妾室,往后莫要再出府了。”
终究是他长子,两人关系本就不好,他年纪大了,不愿再因着一个女人和儿子生出更多嫌隙。
他一个父亲,一朝天子,为了儿子让步容忍一个寡妇进他顾家的门,是为缓和他们父子关系给出的极大诚意。
却不料,顾逍眉眼沉着,正色道,“她有名字,叫谢酒,若我要娶妻,对象只能是她。”
“胡闹。”皇帝见他一脸决然,气得抓起手边的虎头镇纸就要往他身上砸,想到什么终究还是将镇纸重重丢在桌上,他冷哼道,“你可知,你为了她这样忤逆朕,朕能要了她的命。”
“您不是已经做过了么?霓凰和曹承望合谋的刺杀,不就是您在背后推动。”顾逍走近了一步,语气冷酷,“您别再动她,否则我只能鱼死网破了。”
“混账,混账……”皇帝气得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身子前倾怒目看着顾逍,“你可还记得我是你老子,你为了个女人竟敢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信不信朕现在就赐死她。”
顾逍丝毫没有被威胁的恐惧,神色淡然,“做一对鬼夫妻也未尝不可,兴许还能永生永世不分离。”
皇帝一噎,指着顾逍的手指隐隐发抖,“你就不怕朕牵连她的家人,还有你身边那些人?”
他就不信他这老子还拿捏不了自己的儿子。
顾逍笑了,“多年前,您亲手斩断了我在这世间的一切牵挂,如今我唯有一个谢酒,您若执意要杀她,那我便是舍了这条命也要护她的。
她若没了,我心无挂碍,那还管得了别人死活,只能他们自认倒霉了,来生别再遇见我便好。”
硬的怕不要命的,他唯有表现得毫无畏惧,这个人才不会打他们的主意,拿他们来要挟他。
那个虎头镇纸终究还是被皇帝砸到了顾逍身上,掉落在地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可见皇帝没惜力。
顾逍不躲不闪,生生受了那一下,只眉眼微微皱了一皱。
皇帝将他反应尽收眼底,神情莫名。
他无力地摆摆手,“滚出去。”
顾逍转身出去。
赵德宝听到动静忙过来顺着皇帝的后背,“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那个女人是他在世间唯一的牵挂,那朕算什么,这个混账东西,朕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皇帝嘴唇微颤。
他就不能开口求求他吗?
亦或者同他抱怨,诉苦也行啊,可他只拿他当陌生人。
“陛下……”赵德宝也不知该如何宽慰,皇上自己能说逍王的不是,却不爱听别人说逍王半句,何况他一个奴才岂敢妄议主子。
他只一下一下顺着君王佝起的后背。
他跟着皇上这么多年,也摸不清他对逍王究竟是何态度,说在意又时常丢着不管,逍王屡次遇险,他这个太监都吓得要死,他却无动于衷。
说不在意,他又盼着逍王能在意他这个父亲。
君心难测。
顾逍走出御书房,迎头便撞见曹首辅。
曹首辅抬手挡住他的去路,“王爷,好歹我是您舅舅,何故要闹得那样难看?”
皇后是嫡母,顾逍这个庶子,便得尊他们曹家为外祖家。
“舅舅?”顾逍嗤笑,“本王的舅舅被本王亲自送回了老家,可不敢高攀首辅大人。”
他轻轻一推,便从曹首辅身边走过,走出两步,顿住脚,他转头看向曹首辅,说了句,“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几年不见瞧着老了十几岁不止。”
这句话让曹首辅先前酝酿的情绪险些维持不住,他为何老了十几岁,还不是去年雪灾时,被困玉幽关雪山遭的罪。
他极力压制好怒意,再想要说什么时,顾逍已经走出去老远。
只得手在大腿根一掐,抹着眼泪哭道,“陛下啊,老臣冤那……”
皇帝悲戚的眸中顿时闪过一抹杀意,手却往一旁的茶杯里探了探,将手指上的水沾在了眼下。
待曹首辅进御书房时,他亦用手抹着眼角,“首辅啊,朕如今是真明白了你上次说的,家有不孝子是何感触啊。
朕这混账东西,还不及你家承望啊,你家承望是贪玩跑去迪戎,害得你被困雪山,好歹你活着回了京,朕这个是直接想气死朕啊。”
他捶了捶心口,“哎哟,朕这心口难受得很,德宝啊,传太医,传太医啊。”
赵德宝忙领命出去。
皇帝想起什么,又叫住他,“今日之事都给朕嘴巴闭严实了,若传出去半点,天下人骂他不孝是小,朕得落下一个教子无方的无能之名。
首辅,你说是不是啊?哎哟,朕难受得很,太医怎的还没到?”
曹首辅,“……”
他想给逍王扣上不孝名声的念头,被皇帝彻底掐断。
龙体有恙是大事,他若在此时再跟皇帝哭诉,那便是不顾龙体安危,是大罪。
曹首辅白酝酿了一腔情绪,什么都没说就又离开了御书房,去了皇后宫中。
他本以为顾逍好歹要做做表面功夫,给皇后这个嫡母请安,到了皇后宫中才知,顾逍压根没来。
而顾逍离宫后便直奔镇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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