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擦拭饭堂桌面的伙计认得他,稍微楞怔马上跑到后面去报信。
不一会儿韩安先出来了,微笑着问:“三郎这是怎么?难道今儿酒还没有吃够?”
他这是打趣的话,实际是不知他在膳坊酒楼里说的“劫囚车”所为何来,又是个什么结果,所以以此要逗出他的话头。
李丹当然听出来,也觉得不好意思。韩安这里他除了学写字、作画外很少来,没想到今天一天就见到两次。
“有个事特来向先生请教。”李丹说完就把想救月影的事说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过我年纪小没经历过。请先生帮我思量下,可有什么良策?”
“这个简单。”韩安笑笑:“三郎带上银票直接找到县衙,将人买出来便是。
似这样的奴婢重新发卖,一般要出告示约定时日。不过陈家的该是刚被押入大牢,告示还未来得及出。
所以直接找县尊或主簿那里说好,然后在户房交结银钞,再拿着具结的凭单去刑房提人即可。
不过这样的话,比现场从人牙手里买花费多些,毕竟各房关节都要打点嘛!”
说完,韩安看看李丹摇头说:“这件事,三郎亲去办并不合适。”
“为何?”
“你家才退了陈家大姐儿的亲,你就出面去要他家奴婢,别人会怎么猜,会怎么议论你呢?所以你不能去。”
李丹闻声回头一看,却是苏四娘秉着个烛台走出来,忙起身:“哟,怎么把
师母也惊动了?”
他和韩安私下里以师徒相待,故而在这里没外人,便称她“师母”了。
“我让伙计去睡了。”苏四娘先告诉丈夫说。
她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云样的乌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个髻半垂着,看到她来韩安脸上便浮起了笑意。
苏四娘放下烛台坐在韩安下首,对李丹说:
“三郎啊,你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人,万不可在这些小事上头被人拿住把柄。
诗书人家的哥儿公子,哪有上赶着亲自去县衙讨买个罪臣家里丫鬟的?
这事,还是让若宾(韩安的字)替你去!”
“师母既这样说,敢不从命?只是要麻烦韩师跑一趟了。”
本来李丹是不在乎什么功名的,但想到要去找皇帝求赦陈家,他还是暗暗决心回家背书,便从谏如流。
韩安虽没了功名,在北门里还开着个学馆教授启蒙,衙门里的人不少将子弟送去读书、识字的。
他立即说:“我明日一早便去找刘主簿,他儿子在我学馆里就读,定能卖我这个面子!”
“那太好了!”李丹高兴,又问:“二十两够不够?”
“一个小丫鬟而已,哪用得了二十两?”韩安笑了:
“身价银算三两,主簿和各房主事拢共给七两,这样有十两银子足矣。这价格到人市上都可以买三个女孩子啦!”
“这么便宜?”李丹只知道有人市,却从未去经历过,闻言大吃一惊。
苏四娘掩口而笑:“哥儿可真是
大户里的公子,这些下里巴人的事怎会清楚呢?”
李丹这才晓得自己酒席上随意安排的那五百两银子有多少分量了。
“还有个事。我刚才去码头送行,才听说陈家宋姨娘的事。”李丹把梦儿的话说给他们听,然后道:
“如今这宋姨娘被放出来不知去向,她怀着陈伯父的骨血,需赶紧找到才好。
我担心她女人家身上又无甚财物,现在城外这么乱,她若逃出去再落入匪人之手,那我可就对不起陈家妹妹的托付了。”
“有这等事?那校尉居然没拿她?”韩安和自己媳妇对望一眼道。
李丹说是去送行,哪有扛着根铁棍去送行的道理?分明是他想拦阻未能成功,让人家给劝回来了。
不过夫妻俩眼神交换,谁都未戳破。
“她本是个通房的陪嫁丫鬟,后来陈家伯母给她放脱了奴籍。
陈伯父上次临走前收的房,到任后未来得及报备就被抓了。是以无论本县还是应天的南直隶吏部,都不知道家眷里还有个妾室。
那校尉也是好心的,收些银两没做计较,和仆佣们一葫芦就把她给放了。”
李丹说完叹口气:“也不知道现在是跑出去了,还是在城里什么地方躲着哩。”
“可有谁见过她模样?”苏四娘问。
“这……。”李丹挠头。对呵,这位姨娘自己也只在晚上见过背影,却不晓得长什么样子。
“诶,有个人可能见过。”他想起来:“做媒的劳婆
子往来陈、李两家间撮合,最后去为我五弟退婚也是她,兴许见过宋姨娘的模样!”
“只要有人见过便好办!”韩安想了想说:
“明日三郎先和各城门上打好招呼,叫相熟的弟兄在那里盯着,但她出现便引到我这里来便是。
还有,可着顾大、杨乙他们带了兄弟在城里暗暗寻访。
我估摸着她个女人家,虽被脱了奴籍,从小起未出过府,定是在城里找个下处住了,多半不会跑去城外的。”
“会不会在哪个庵堂里?”苏四娘提醒道。
韩安赞许地看她一眼,自家这个媳妇多智,这是韩安最满意的地方之一。
“她若身上有些许银钞,有这可能。城里宝定寺接纳香客住宿,不过更可能在城南的六合庵,还有东门外两里的真静观也是坤道的,说不定在那里。”
他略思忖便说出了这三处。
“我想起来了,陈家伯母是信道的,似乎还曾去真静观小住养病数日。
宋姨娘是她身边人,当时一定同去过,她出府后有很大可能到先去熟悉的地方落脚。”李丹轻轻拍下桌面高兴地说。
“既如此,明日我来把这几家道观、尼庵、佛堂都寻一遍!”苏四娘主动说。
“嗯,这事还就得你去。女人寻女人,方便也说得过去。”韩安点头。
于是大家说定,明天李丹先去劳婆子那里打听了宋姨娘样貌,然后排布人手在城里寻访,同时等苏四娘消息。
两件事都搞定
,李丹心里踏实许多。
问问杨链枷吃住,又到后面看了看枣骝,发现它比白日里精神好很多,这才满意地拍拍手,赶在起更(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前回家。
刚爬上树,就见院子里两盏绿火刷地蹿了过来。
李丹轻喝:“二毛子,别叫。”说完从枝子上落到墙头,又翻入院内。
立即那俩绿火贴了过来在他身上“呜呜”地蹭。李丹咧咧嘴从怀里摸出苏四娘给的荷叶包,扯开露出里面的几块骨头。
那二毛子忙着对付吃的,便顾不上小主子了。
小心翼翼进门,转身就看见宋小牛和贝喜两个笑嘻嘻站在面前。
“唉哟,你两个,这大黑天的是要吓死我?”气恼的扒拉开宋小牛手里的灯笼,李丹哭笑不得:
“这东西你是拿来照我还是照你自己的?好大一张青面!”
“好心来照路,三郎怎的进门就骂人?”宋小牛委屈。
李丹瞪了他一眼:“你把自己放在灯下能不吓人?好歹也让爷先见着贝喜这小脸,不至于心都要蹦出来呵!”
这时就听见屋里有人问:“谁在外边?可是哥儿回来了?”
“姨娘还没睡?”李丹把棍子交给小牛:“我去给姨娘说点事,回头还得找你。”
宋小牛应着,同撅着嘴巴的贝喜往厢房走。李丹先去门前给姨娘请安,针儿挑开门帘子示意:“三郎,进来说话吧。”
李丹进屋,见小钱氏穿了身素服没配戴任何首饰,盘腿坐在
床上,身侧摆张矮桌点着油灯,正补件衣物。
“姨娘又恁节俭,要做活计何不点两支蜡烛?”李丹叹气:“这样点光亮,眼睛会坏的!”
“不要紧,就是你的一条裤子,我看后面破个洞就取来补补,就快做完了。”小钱氏停住手笑着说:
“你不是要我每日嚼五粒枸杞果儿?那东西确实对眼睛好,很有效呢!”
“那也不可这样劳费呀,姨娘以后把这些活儿交给贝喜就好,何必再亲自动手?”
小钱氏微微一笑:“你要出征了,家里怎能不做些准备?”
“啊?姨娘已经知道?”
“贝喜都和我说了,傍晚衙门也来人,直接找我说过此事。”
看着她从容淡定的样子,李丹倒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就这样把分家的事情定了,姨娘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可以生气?如果他们暗地里串通好了算计咱们,那边人多势众咱们难免吃亏。现在他们公开走县衙,想施展手段倒难了。
以前我还想,能保住我和姐姐的嫁妆即可,如今这一搞,少不得还有祖父、父辈的遗产分下来,岂不甚好?
所以分就分吧,咱们出去单过,买个宅子或田庄,比在这里寄人篱下总要好得多。”小钱氏格格地笑起来:
“下午三奶奶叫我过去,意思也是不要和前边的闹,尽快搬出去然后静等析产分家即可。”
自从扶柩归里十年了,她就像是坐在暗漆漆的箱子里,为抚养姐
姐的骨血隐忍着。
哪怕这个家是别人说了算,哪怕自己被明说暗讽,她觉得自己为李丹都可以忍,就等着他成人独立的那天。
没想到这日子突然就来了,而且还没有太多的争斗和挫磨。这怎不叫她高兴?
如今又意外听说县上任命继子做民夫的队率,管六十个人!这更让她高兴,瞧我家三郎,这才十五岁就开始被委以重任了呢!
“等你回来,若县尊能赏个差事,咱们自己的门户就算立住啦。所以你要争气!”
“姨娘不担心我随军,有可能要上战场?”李丹又问。
“咳,我听衙门里的公人说了,你们就是挑担运粮草这些,离着贼人还远呢。
那前边有的是官兵,什么时候轮到夫子们上阵杀敌,那还了得?”
小钱氏顿了顿又说:“再者,我也问过小牛和他舅舅,麻九说凭你的能耐,寻常十来个人都近不得身,我有什么可担心?”
“哦,麻九叔这样说?他还有别的话么?”
“他好像说,你该尽快把人拢齐,先狠狠练几天,再出发就什么……有备无患了。”
“好,孩儿记住了!”听了这话李丹心里也安定下来,迅速有了个盘算。
“姨娘,既已分家,这院子咱们是住不得了,得尽快买或租个地方搬过去。
你看咱们怎么个章程,看哪里的房子?孩儿明天先去县衙,出来便去托人觅地方。”
“无所谓哪里,总归要安静些。你知道我不喜嘈
杂,租或是买都随你。”既然李丹即将是这个家的户主,小钱氏干脆放手让他拿主意。
从姨娘那里回来,贝喜刚要问他是否洗洗,李丹便说:“你把牛哥找来,我有事叫他明天去做。”
贝喜叹口气,心里不情愿却还是先去厨房把等在那里的宋小牛叫了过来。
“三郎,我还以为你回来要睡了,天已经这样晚……。”小牛坐在斜对过的胡凳上,压得它“咯吱”一声。
“我和姨娘很快要搬出去住。”李丹说。小牛和贝喜都是一愣。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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