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不想跟母后说话了。
母后根本就不懂他。
他需要的是有人去给那狗东西收尸吗?
他希望的是有人跟他一起阻止那狗东西去找死!
皇后看到儿子这样难看的表情,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说,“桓儿,你怒气冲冲地从靖王府回来,是因为他要去赴死,而你不想让他死?”
慕容桓嗯了一声,“我让他把慕容靖的罪证交上去以后诈死,从此隐姓埋名好好活着,他不肯,他非要去死,说慕容靖的躯壳活着他都觉得意难平。”
皇后心中对那个孤魂野鬼的赞赏又拔高了一个度。
她握着慕容桓的手,轻声说,“儿子,我理解你不忍心看着朋友去死的心情,可是,这是他的选择,我们不该阻挠他,我们应该尊重他,他不想用慕容靖那样一具肮脏的躯壳活下去,你又何必强求呢?即便能强留,他也不会快乐的。”
慕容桓不以为然。
他凝视着皇后的眼睛,“母后,我才是最有资格谈‘强求’这两个字的人,因为我七年前瘫痪毁容脏腑破裂时,我也不想要这具残破的身体,那时候的我每熬一天都是受罪。我也想去死,可是,母后和父皇强行把我留下来了,你们为了阻止我去死,双双跪下来求我,我没办法抛弃我的父母,我咬着牙撑着熬过来了。可现在,我熬过来以后不是过得挺好?走出了那一年的痛苦以后,我现在也慢慢找到了活着的乐趣不是么?”
他反握住皇后的手,说,“所以母后,并不是所有的强求都不会有好结果,人活着才会有未来,我不许他死,就算他现在觉得用慕容靖这具肮脏的身体活着很痛苦,我也想让他活下去,等他熬过这一阵以后,他也许就会如我现在这般,重新找到活着的乐趣,他会发现,活着远比死了有趣得多。”
皇后一时哑口无言。
她儿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的确无话可说。
她望着儿子眼中的执着,几息后,她低声说,“可是桓儿啊,我和你父皇当初非要强求你活着,我们宁可跪下来求你也不许你去死,那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儿子啊,你是我们养了十五年是我们最爱最爱的儿子,所以我们宁可自己死也不要你死——可你如今呢?你如今的强求又是为了哪一桩?他不过是你一个普普通通才认识几天的朋友而已,他是你的挚爱吗?”
慕容桓闻言一愣。
皇后见他愣住,不由叹息,“桓儿,在你内心深处,他真的只是你一个普通朋友吗?你非要强求他活着,到底是想让他珍惜生命,还是你自己想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慕容桓恍惚望着皇后,陷入了沉思里。
皇后又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轻轻抚摸着慕容桓的发顶。
“桓儿,你已经成年了,你想让他活着,你想阻挠他去死,母后不会管你,只是,母后想让你好好想清楚,他对你而言算什么,不要什么都弄不清楚就莽莽撞撞往前冲,你得弄清楚你要什么,你才能去说服别人……”
说完,皇后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慕容桓一个人。
他恍惚望着紧闭的门,手指无意识蜷紧。
虽然皇后方才没有直接道破,可是那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不是傻子,他听得出来。
正是因为听出来了,他现在才陷入了茫然和无措里。
母后问他——
他到底是想让那个狗东西珍惜生命,还是,他自己想将那个人一直留在身边……
那个人,对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他真的只拿那个人当一个普通朋友吗?
他这么不想让人家去死,到底是因为什么?
那个人是他的挚爱吗?
慕容桓沉默了许久,心里隐约浮现的答案,让他有些心慌,他的喉咙忽然变得发涩,发干。
他抬手揉按着自己的喉咙,他迫切想喝水压压惊。
他抬起另一只手,拎起桌上的水壶往水杯里倒水。
可是,水满了,他也没有发现。
直到水溢出来漫过桌面洒落在他身上,他才蓦地回神将水壶放下。
他用袖子一下一下擦拭着桌上的水,薄唇紧抿。
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对那个狗东西,竟然……
不。
不可能。
他才认识那狗东西几天啊,他们之间才有过多少交流啊,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动心呢?不可能的。
而且那人还是个男子,还顶着他最厌恶的慕容靖的皮囊!
他连人家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孤魂野鬼?
不可能。
他慕容桓年少意气风发时身后跟着无数拥趸,有貌美的姑娘,也有俊俏的少年,各式各样的美人他见了个遍,可他二十二岁了至今未曾对一个人动过心,他怎么会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对一个来历不明不知相貌的人动心?
他的感情怎么会这么浅薄,这么冲动,这么莫名其妙?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分明只是那孤魂野鬼能附身于慕容靖,他对那孤魂野鬼的附身之法有些好奇,他也想换一具身体,才多关注了几分罢了……
分明只是那孤魂野鬼嘴巴甜会哄人,每一次都能让他高兴,他才享受在一起的时光罢了……
分明只是那孤魂野鬼说十多年前曾经蒙受过他救命之恩,仰望了他十几年,感激了他十几年,他心有感触,心生怜惜罢了……
分明只是那孤魂野鬼一直视他为神明,哪怕他瘫痪了毁容了对方也始终用最崇拜的眼神望着他,鼓励他,他有些飘飘然,他喜欢这种被仰望被重视被尊重的感觉罢了……
对,没错,就是这样!
他能给自己的种种异常找到理由,所以他绝对不是对那人动了心,他只是对那人有好奇心和怜惜罢了。
慕容桓蜷了蜷手指,缓缓端起茶杯。
一口冰凉的茶水入喉,将他方才好不容易找到的种种理由,全都轰然击溃。
他握紧茶杯,长睫微颤。
不……
何必骗自己呢?
明明就是在乎的……
否则为什么能对别人的生死熟视无睹,却偏偏舍不得让那人去死呢?
天下之大,唯独舍不得那个人去死,这就是最好的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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