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旗刚把带回来的午饭放到桌上,就滔滔不绝地和顾云霁吐起槽来:
“云霁,你是不知道,这两天人多,我原本想的是一下课就冲到食堂里去打饭,好早点给你带回来。你猜怎么着?就那么一会儿功夫,食堂里就人山人海!我都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过去的,长了翅膀不成?”
程炎笑着说:“这些日子食堂里的菜色越来越单调了,好菜就那么几样,去晚了就吃不到,大家都想跑快一点,饭自然就不好打了。”
随后,他把食盒打开推到顾云霁面前:“苏旗还是很不错的,好歹给你抢了一点回来,有的人去晚了就只有菜帮子吃,和你的根本没法比,快吃吧,多吃些好的也有利于养伤。”
顾云霁看了下食盒里的饭菜,也觉得这几日的菜色越来越差,大不如前,不禁疑惑道:“按理说,食堂在采买上的花销都是有定额的,不会过多也不会过少,我们又不曾少交伙食费,这饭菜怎么还一日不如一日?”
苏旗叹道:“哎,还不是蝗灾闹的。今夏北方蝗灾肆虐,本来以为只会波及小范围地区,谁知道如今都蔓延到开封直隶一带了,说不准马上就要危及顺天府。”
顾云霁眉头一皱:“顺天府是京师所在,天子脚下。若是任由灾情发展,万一失田断粮的百姓多了,闹起流民来,岂不是要动摇国本?”
“谁说不是呢?都这样了,朝廷可能不管吗?”苏旗摊摊手,“蝗灾已经起来了,这个时候再去扑杀幼虫为时已晚,所以正在从全国范围内往北方调粮,以安民心。江南富庶,鱼米之乡,首当其冲咯。”
程炎道:“从邸报上来看,这次调的粮有一半都是从江南出的,我们这虽然没蝗灾,但本地的储粮一少,粮价自然水涨船高,什么都贵。相应地,食堂菜色也就不如以前了。”
鹿溪书院只是菜色上差了些,北方可是重灾区,庄稼毁了百姓没得吃,说不定连树皮草根都要啃干净了,哪里还能跟他们一样挑三拣四的。邸报上轻飘飘的几句灾情汇报,却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想到这,顾云霁心底生出一股悲悯感:“这才入秋,百姓就没粮食吃了,到了冬日里天寒地冻的,怕是光冷就能冷死一大批人,那就更不得了了。哎,民生艰难呐,希望朝廷能够早日拿出个救灾的章程,助灾民渡过难关。”
“救灾章程?哼,朝廷上的老爷们可顾不得这个。”苏旗冷笑一声,“一个二个都忙着互相攻讦,推脱责任呢。”
顾云霁只在邸报上看见过对灾情的三两句汇报,竟不知其中还有别的内情,闻言他有些不可置信:
“都这个时候了,不想着怎么救灾,居然还在推脱责任?多耽搁一天,就不知道多死多少人,他们可真坐得住!”
程炎眼里满是寒凉:“没粮食吃的又不是那些王公大臣,他们当然坐得住。在他们眼里,愚民的贱命哪有升官发财重要,便是死上个几万十万的,也不打紧。”
“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吗,上到王侯勋贵下到县令小吏,有几个是真正地把平民当人了?他们这样做也不稀奇。听说光是调粮这一项,朝公们就吵了十来天才定下来,至于别的,还能有什么指望?”
顾云霁只当程炎是气狠了,没注意到他说话时眼中墨色翻涌,指尖捏得泛白。半晌,程炎回过神,脸上的恨意消失,若无其事地继续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
苏旗左右看了下,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本来,蝗灾几乎年年都会小范围地闹一次,只是不知道为何今年闹得这么大。有钦天监的官员上书,说是因为陛下私德不修,耗费民力非要巡游黄河,引得天怒人怨,老天这才降下了灾祸以示警告。”
顾云霁和程炎被齐齐震住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哪个官员,如此胆大包天?我国疆域辽阔,偶发个水患旱灾的本就是常事,怎么能全都怪在陛下身上?”
“正是这个道理啊,可偏偏朝中附议此等言论的还不少,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臣,仗着几朝元老的身份倚老卖老,还有让陛下写罪己诏的!”
顾云霁回想了一下对景丰帝李铮的印象,觉得他虽然看着年轻,但心中自有主意,不太像是个受人摆布的帝王,怕是不会任由那些老臣蹬鼻子上脸。
想到这,他问道:“说起来,让陛下写罪己诏的是一些老臣,阻着陛下巡河不让他下江南的也是一些老臣,当初先帝无子而崩,推举陛下即位的同样是些颇有威望的老大臣,他们该不会是同一批人吧?”
“你猜对了!”苏旗冲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朝中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他们把陛下一手捧上帝位,自然希望陛下听他们的。谁知道陛下性子刚强,生来就不愿被人掣肘,登基不久就重用潘时良,大改治河方略,直接撤掉了一批原有的尸位素餐的河务大臣。”
“河道可是肥缺,每年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投啊?这些官员彼此间交往密切,上面给下面行方便,下面给上面献孝敬,秩序井然,互惠互利,早就在暗中有一套欺上瞒下的办法,换了旁人轻易插不进去手。”
“没了河道的关系,他们就少了一个捞钱的大口子,自然不愿意了。这些人每天眼睛紧盯着陛下,就盼着他出个什么错,好趁此打压亲皇派的大臣,从而让自己的人上位。”
顾云霁和程炎从前都是满心满眼的埋在书本里,在这方面的见识,自然是比不上从小浸染在京城的苏旗,两人头一次晓得朝中关系复杂如此,一时听得有些入神了。
苏旗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后,又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他们想的是挺好,但陛下是谁啊?少年贤王,青年英主!那些让他下罪己诏的一概不理,只揪着那个上书的钦天监官员使劲儿查。”
“这一查才发现,原来是灾区几个从河道上转过来的地方官,贪墨了本该投在扑杀蝗虫幼虫上的银子,这才惹得蝗灾一发不可收拾。灾情蔓延以后,那几个官员怕被治罪,就勾结了钦天监,率先把此事责任往陛下身上推。”
顾云霁嗤笑一声:“出了事不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偏往陛下身上推,他们可真是别出心裁。”
程炎道:“这几个贪官是从河道上转过来的,那岂不是说明,他们曾经在河务上已经贪了不少的钱?这下正好有把柄,就该趁此机会,将上下串通的人一网打尽才是!”
苏旗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你可就猜错了,陛下只把涉事的几个贪官和钦天监的人处置了,然后事情就此打住,其他有包庇之嫌的人一点儿都没牵扯。不过之后调粮等一干救灾事务,就进行得很顺利了。”
后面的苏旗虽然没明说,但顾云霁也听懂了。
景丰帝若是真的趁此机会一并处置那些老臣,能不能把他们的势力连根拔起先不说,怕是会波及大半个朝堂,如果遇见什么事,皇帝手中连可用之人都没有了。
这些在官场中浮沉半生的大臣们虽然贪,会和皇帝对着干,但同时也是做实事的人,两者并不冲突。贸然清退他们,不仅可能使唤不动底层的官吏,还可能使朝堂变成一个空壳子,得不偿失。
倒不如先剪其羽翼,给他们一个警告,先把这次的蝗灾平安渡过,今后再徐徐图之。
想到这,顾云霁不禁感慨:看来,大夏朝当今的皇帝李铮,不仅聪明年轻,还是个心思深沉有手段的人,以后若是进了官场,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得处处小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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