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五章再捷
随着火炮的一声声怒吼,成百上千颗弹丸喷洒向鬼城的垛间。外部防火的泥层炸出一蓬蓬烟尘,大片大片的泥巴簌簌而落,暴露出后面的木板。木屑和鲜血飞溅开来,鬼城墙头顿时爆发出凄厉的惨嚎。
随着火炮的一声声怒吼,成百上千颗弹丸喷洒向拖拽鬼城的牛群。悲鸣声四起,被铁丸轰毙的牛只訇然倒地,受伤的则疯狂地乱蹿,企图挣脱开束缚的粗绳,随即在下一轮弹雨中发出最后一声呜咽……一切挣扎都是徒劳,连人带畜,他们的命运已然注定。
这是一架吕公车,只不过奢崇明把它造得空前巨大而已。在他看来,有祖先神明的佑护,这个巨无霸一登场便可以彻底摧毁守军的意志,只要能抵近到城墙丈许,几十个遮护的挡板同时放下,成千上万的勇士们便可以通过后面的梯子源源不断地冲上成都墙头,一举破城!
事情一开始确如其所料,这架历史上最大的攻城车确实给成都守军带去了绝望。然而,奢崇明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忽视了一个人的存在:孙杰!
一个小小的破绽,一支利箭,彻底扭转了战局。
今天的攻势已宣告彻底失败:两三轮炮击过后,拖拽的牛群死伤殆尽,攻城车距离墙头还有十多丈,再也不能前进一步——这种距离,装了上百颗铁石弹丸的火炮就是生命收割机,每一
阵弹雨淋过都会带走十几条甚至几十条人命、因为太过巨大,车体把付出那么大代价才辛苦填好的通道堵了大半,两万多彝兵都被挡在后面,要接近城墙,便只能从两侧狭窄的空隙里通过,而墙上守军弓兵们早已瞄准这个区域,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前赴后继勇士们的尸体便重重叠叠地垒起两座一人半高的尸堆,后面的勇士还在奋力向上攀爬,随后又变成其中的一部分……再说了,冲过去又能怎样?只想着通过攻城车顶部跳板上城,没人带云梯,到了墙下也是一味地挨打。攻城车顶部在不停地遭受炮击。彝兵人人都会射箭,奢崇明挑选了五百多最优秀的射手埋伏在那里,种种迹象显示,此刻他们中的大半都已殒命,藏在肚子里的另五百兄弟也危在旦夕……
“退兵、退兵!”奢崇明声嘶力竭地喊道。
说起来容易,做到却很难。即便道路畅通,六七十丈宽的通道,两三万人也嫌拥挤了些,何况那么大一架木头城堡堵在那里。原计划大部队都要从车后的梯子鱼贯而上然后跳上城头,此刻挤在车后的足有万把人,忽进忽退,慌乱之中无所适从的人群彻底茬死了,只有散在两翼和后面的人听到竹梆声开始向回跑,局面已经滑向失控……
奢崇明的卫士们纵马前冲,大吼着传达撤退的命令、与此同时,墙上守军们则用更加卖力的发射发
泄着方才那种几乎将自己压垮的恐惧和羞愧。所谓的战斗,已经变成单方面的屠杀,奢崇明的压制火力就是吕公车上那几百名弓手,此刻在霰弹的轰击下已死伤大半,每一门火炮都在全速喷吐着弹丸,小弹丸打光了便换成大铁球,在持续不断的轰击下,车体的很多地方已经被砸得支离破碎,每一次击发都能看到中的处飞溅的鲜血,炮手们都陷入亢奋状态,每开一炮便会恶狠狠地咒骂上几句,然后疯了一样地清膛、装填……几具床弩更是不肯示弱,如此距离不需要瞄准,只要上好了弦,巨大的铁矛便呼啸着破空而出,击中破裂车体附近的会再次将厚木板打得飞迸开来,带走藏在后面的若干条人命,更多的则破壁而入,留下半截直愣愣地插在车上,引得墙上已无敌可射的弓手们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
“传令,停止射击!立即停止射击!”孙杰也在大吼着下达命令。孙杰军中有几门虎蹲炮,不过都留在沈钢那里,墙上的炮和操炮的炮手都是成都中卫的。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帮炮手竟如此疯狂!按照孙家的军规,即便是小型虎蹲炮,前三轮射击,每次施放过便都要用湿布给炮身降温、如果需要继续射击,再后面则每次施放完毕必须要用清水降温兼清洁管壁;成都墙上的都是身长三尺五寸、重达四百斤的大神炮
,打到现在,每门炮都已轰击过五六轮,炮手们竟还是用湿布草草覆盖过炮身就继续装填!用脚趾头想都能明白,这只是把厚厚的铁壁外部温度降了些,炮膛内里温度定会高得吓人,再塞药很可能会突然炸膛——这是常识啊!难道就没人知道么?
吼出命令的同时,孙杰惊恐地注意到,就在自己脚下的一门火炮,药包刚刚塞入,炮口便冒出一缕不祥的黄烟……顾不得什么礼节,孙杰将立在身旁的朱燮元向后一推,口里喊道:“大人小心!”
“轰”!
大炮真的炸了。大块碎铁向四周迸飞开来,周围七八丈的军士们被震躺一片,惨嚎声陡然响起,待远处的众人懵懵懂懂爬起,附近两三丈内已是一片狼藉。因为早前孙杰命令火炮间距三丈,这一炸,周围三个炮组死和弓兵们伤大半,旁边的一门炮管上嵌了好大一块碎铁,显见得也废掉了。
朱燮元被孙杰猛地一推仰面跌倒,幸好盛得功立在身后做了肉垫,除了官帽摔脱样子有些狼狈,倒没什么大碍。
这一声巨响远比孙杰的命令效果好得多,剩下的几门炮全停了。炮手们终于从狂热中慢慢清醒过来,这才注意到火炮的身管内壁已隐隐透出暗红。扑倒在朱燮元身上的孙杰刚刚把后者搀拽起来,眼前的景象又让他大吃一惊:幸存的炮组成员都拎了大桶的清水要向炮身泼去!
“不可!”
孙
杰吼得气急败坏,但还是迟了。
一阵“呲、呲”的剧烈蒸发声响过,城楼上众人清晰地听到几响“啪、啪”的爆裂声——不用问,有些炮管崩裂了。孙杰愤怒地转向劳顺:“劳将军,这些炮手,以前打过炮么?”
“回,回孙帅。打过,都打过的……不过,嗯,只打过一两次。每年一次大操,卑职的成都中卫奉令,只是、只是一门炮打一发实弹,其他……都是只装药,听个响,做、做号炮用的……”劳顺已经被吓得半傻了,结结巴巴地说。
“铁炮比铜炮管壁厚得多,前面敷湿布,开过两三炮以后每次施放便要用清水彻底降温。若是已连续开过五六炮则万万不可使用此法,只能等它自己慢慢冷下来,‘须复查其冷热得宜’,‘火力逼热铜铁,抑或骤冷骤热,难保其不燥烈旁出而炸’,这等常识,难道他们竟不知道么?”孙杰质问道。
“回孙帅,莫说他们不知,卑职也是第一次听闻的。”劳顺垂着头小声回答。
“唉,罢了。两军交战,死伤难免,劳将军也不必太过自责。不过,以后当引以为鉴,对兵士勤加操练。麻烦劳将军下去看看,还有几门能用的,再把炮组重新编排一下。对了,床子弩也清点一下。”说着话,抬头望了望不远处泥土保护层已经七零八落的吕公车,补了一句,“找些膂力大的丁壮投油罐,再射些火箭过去
便好了,大家可以歇一歇了。”
“得令!”可算逮到逃开的机会,劳顺一抱拳,一溜烟跑了。
“国栋处理得很好,方才老夫怕你说过了头,还想出言拦住你的话头呢。嗯,你年纪这么轻,不仅一身本领,难能可贵的是知道轻重,很好,很好。”朱燮元重新戴好了官帽,望着劳顺的背影消失在门楼楼梯上轻声夸赞道。
“大人谬赞了。”孙杰脸一红,随即关切地问道,“大人没摔到哪里吧?”
“没事没事,不是有他垫着吗?”朱燮元笑呵呵地伸手一指盛得功,“你没被老夫压坏哪里吧?”
盛得功一惊,连忙回道:“没有没有!再有三五个大人小人也受的住。”
“浑话,住口!”孙杰佯怒道,“大人莫怪,这厮是个糙汉。”
“哈哈哈哈,你们救了老夫的命,老夫怎么会怪你们?”朱燮元哈哈大笑着,“国栋,依你看,咱们连胜了这么多场,那奢贼也该技穷了吧?”
孙杰复望向城外,经过墙上这一番混乱,奢崇明的彝兵们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这当口可以见到大批的贼人都在鱼贯而退,眼前近处已望不到多少人影了。孙杰正要开口,突然发现又有一队两三百彝兵抱着什么东西向吕公车的残骸跑来,奔到七八丈远,将怀里的坛坛罐罐投过来,砸到车身上,火焰陡然蹿起……
“大人,后面还会有恶战。这几场仗咱们只是打疼了奢
贼,五六千杀伤对十几万贼人来说只是伤了些皮毛,不把奢贼打断了膀臂疼到骨子里他是不会干休的。”孙杰沉声回答。
“哦?那些贼在干什么?”朱燮元指着新来的那队彝兵问道。
“大人,他们也在向车体上投油罐呢。”
“这是为何?”朱燮元有些不解。
“奢贼定是还有其他杀招。这架破车太大,阻了路,奢贼是要尽快清理出通道。”孙杰的语气有些凝重。
“报……”劳顺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满脸惊慌地对朱、孙二人匆匆一抱拳,“老大人,孙帅,卑职刚刚看过,咱们总共七门炮,方才一门炸膛,一门损坏,还有三门炮管裂了……现下咱们只有两门炮可用了……”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偷眼飞快地看了二人一眼,又咽下了后面的什么。
“还有什么,劳将军但讲无妨。”孙杰敏锐地捕捉到了劳顺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方才,方才儿郎们打得兴起……床子弩、床子弩的铁矛只剩下十几只了……”劳顺嘀咕道。
朱燮元闻讯大惊,急道:“快去武库里看看还有没有!”
“回老大人,卑职已派人看过,都在这里了。”劳顺的声音细如蚊蚋(音“锐”)。
“说到武库,老夫突然想起,奢贼来犯时老夫看过武库的账册,还有几门洪武年间的小炮,国栋,能用么?”朱燮元病急乱投医似的望
向孙杰。
“回,回老大人,那些炮用不得了。”劳顺的头低得像要埋进前胸。
“怎么用不得?”孙杰在知趣地保持沉默,朱燮元忍不住追问道。
“回老大人,万历年间,朝中有大人提出‘废司建府*’,要将四川都司府废掉噻,后来虽没弄成,但成都几个卫的军饷几年都没发下来确是真的。儿郎们险些闹将起来,不得已,各卫的指挥使便在武库上想办法嗦,不止中卫,其他几处的铜炮都化了铸钱发下去了……这些事都司府都知道的,也不是卑职任上发生的,但卑职确是知道的。”劳顺的回答有羞愧,也有无奈。
“啊?把炮化了铸钱!”朱燮元显然是第一次听说将武库里铜炮偷出去化铜钱这等奇闻,一时整个人都懵了。
“大人,此事说来话长,处置也不急于一时,还是先想办法对付奢贼要紧。”孙家历代都是大明救火队长的角色征战各地,对卫所军头儿们的种种把戏了然于胸,因此入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检查堪用的火炮,没见到铜炮心里已然有数,此时急忙出来打圆场——当然,从个人心理出发,一方面孙杰固然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但另一方面,再怎么说,自己和那帮军头都算武人集团,孙家军深得圣上信任还偶有文官刁难,那些同袍粮饷被肆意克扣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自然而然地会因理解而同情。说着话,心里暗
想着,待会儿要为劳顺开脱几句。
“哼!”听到孙杰的解围又无计可施的朱燮元重重地哼了一声。
“劳将军,武库里箭支都还充足吧?”孙杰赶忙岔开话题——他自己去武库看过,羽箭确实有不少储备。
“回孙帅,箭支有好多,充裕的很。”劳顺嘴上回着话,向孙杰投来感激的目光。
“那便好。劳烦劳将军组织些兄弟,多多地搬来些,再去粮库官仓,把粮斗都搬上城来。”
“孙帅要得!”劳顺心悦诚服地双手大指齐竖,“床子弩射斗子箭!”
孙杰一笑:“正是。还有,把所有铁矛全集中在这两架床子弩这里”,说着话,指了指城门洞附近的两架床弩,“留着对付奢贼的撞车。”
“末将遵令。”劳顺如释重负地跑开了。
“大人。”待劳顺离开,孙杰轻声对朱燮元道。后者摆摆手:“国栋不必多言,老夫知道了。此事不是发生在他任上,即便是,老夫又能如何?朝廷养兵便要发粮发饷,不给钱,难道要他们全都饿死不成?你放心,老夫不会难为他的。唉。”
“大人明鉴。”孙杰小声地应了一句。
“你说过几天就可以大破奢贼?”朱燮元突然想起来孙杰前两过的话。
“是,大人。最多再有三四日吧。不过,咱们还需要再胜一场……”
“哦?国栋此话怎讲?”
“大人容禀……”
*明朝一贯以文御武,然与其他地方相比,四
川的情形略有不同,武官的权力比其他地方更大一些。这是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蜀道难,且又与诸番接壤,大小部落犬牙交错。
洪武年间刚开始平定四川(不是今天的四川行政区域,要大得多)时,当地的粮产不足以维持庞大的武力,长途运输消耗又太大,所以洪武、永乐年间规定,当地“多丁”之家,要“分房于成都等府州县”,“籍种田纳粮,既当民差,又贴军役”。也就是说,其他地方家里多男丁的,要迁移一部分去成都附近,这些劳动力又要做给官府纳粮的“民”,又要听军事长官的命令,或者当兵使,或者做辅兵服军役。这便埋下了文武矛盾的隐患。在开始文官统治还没有形成体系,又时有番人作乱劫掠时,文官们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承平日久,自己的治所平白被军头插上一手,他们的反应可想而知。
卫所的指挥官们当然也不是无辜的白天鹅,强拉民伕克扣军饷勾结番人劫掠客商什么的一样也没少干,于是文官们就想,与其这样,还不如想办法全把这帮丘八给废掉,我们自己的钱、自己的民,组织起来镇服那些番众足够了,何必分你们一杯羹?于是开始折腾。对朝廷鸡一嘴鸭一嘴地痛心疾首,处理地方上的不稳定事件则“军杀一番,则罪以擅杀激变;番杀一军,则罪以玩寇失机”——你杀了个抢劫的土
番就说你激发民族矛盾,他们杀了你那是你自己养虎为患自作自受总之你活该……
但折腾了许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把四川都司府废掉可不是儿戏,边关重地全靠各地民兵,万历再混蛋也做不出这事,何况……裁兵要花不少钱啊!众所周知,这位爷一时没想起来找你要钱那是你吉星高照,找他要钱?想啥呢!
不过,借着这场纷争,文官集团手底下扣钱扣粮那铁定顺理成章了。
「这几天事情多没更,所以今天写多点。昨天一位神交好久的读友来访,畅谈许久……嗯,没更的责任应该由这厮承担!回头把他的名字编进来,叫他“青史留名”^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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