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剿匪
大明的官员,在百姓面前当然要有一番威仪赫赫。
船只都重新靠了岸,闫大人在一众手下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迎着逃难的人群而去。与此同时,莫翰韬大人的座船也再度向延长方向驶去——刚才两位大人都不约而同地靠了南岸:万一来的是匪,莫大人的大可为之身也不能轻赴虎口呢!
百姓们见到朝廷青天大老爷的旗号,呼啦啦跑过来,跪了满地,哀嚎声响成一片。闫大人虽是青衣小帽的打扮,不怒自威的气派是普通人等模仿不来的。摆足了朝廷命官的架子,简单吩咐了几句,坐着轿子,率领百十个威武之师,再度向延川方向施施然行去。身后跟随的,是成千上万重新燃起生活希望的百姓。
闫大人行得信心百倍。因为他很清楚,按照大明的律令,武将收复城池不计功——武将的功劳,朝廷旁的一概不认,只认斩首功。你说你野战胜利解除了敌人威胁?好啊,口头表扬一下。啥,奖金?拿首级来!你说你据守孤城贼不得越雷池一步保障了后方安全?好啊,加油,继续努力!奖金?呵呵,拿首级来!交多少首级赏多少银子(理论上哈),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至于其他么,少废话,朝廷一概不认!滚!
至于文官呢,朝廷只认守土之责。假设你是知县,手里只有一百衙役,贼人来了五千。请问,你怎么办?
进山打游
击?哼,砍了!你分明是畏敌如虎,临阵脱逃!都像你这样阴纵贼寇,贼人岂不长驱直入了!你对得起君父的如山似海之恩么?你对得起朝廷的信任么?
那应该怎么办呢?
去死啊!
披发仗剑死在县衙台阶上最好,要么自挂东南枝也行。放心,朝廷会荫你一个子侄,免试进入体制内!
当年太祖爷设计这套系统可谓用心良苦:武将们谁也别想虚报战功骗朕的银子、文官们不是知书达理么?很好,给朕做消耗品罢——同时也消耗了贼人。朕的消耗品有的是,请问贼人你耗得起么?!
如果你是知县,没有合理的理由(常文平知县的理由就比较合理哈,至少说得过去)丢了县城,后来又收复了,也行。死罪你不用担心了,但罚总归还是要罚的:是口头警告、是降级留任、还是降几级留任、还是免官罢职、或者,充军发配……你要相信朝廷。
嗯,当然,你可以为自己辩解。你知道,朝廷最爱听的声音是啥么?不是你那破锣嗓子,而是银子发出的清脆撞击声!这个不用我告诉你吧?
因此,闫大人一点也不担心榆林的兵将分了自己复土之功。这是文官桌上的菜,轮不到大字不识的武夫们伸筷子!至于那边会不会有文官跟过来这个问题,闫大人也很有把握:大家都是官场中人,说到底,这场篓子还是榆林府捅下的。都是府城,级别相同,
彼此心里手下都会有分寸,这是规矩。
率兵到延川协助“剿匪”的是榆林府参将李长发。
首先,榆林府有陕西都司府的正式调兵命令,师出有名。
其次,萧长华心里很清楚这场祸事由自己而起,虽然屎盆子已经扣到于胜良头上,再多抹几把也是好的,万一将来有什么隐患,提前备个后手。
第三,前阵子被关盛云榨走了不少银粮,府城手头有些紧,需要想办法补贴一下。最好的补贴方式,当然是从隔壁想办法。
最后,李长发可是跟关盛云手下一个叫谷白桦的悍匪头目拜过把子的,罗咏昊神木县那一片也是他名义上在照应,因此就算不走运撞上,也就是把酒言欢大喝一场的事,不会被杀个全军覆没没法子跟朝廷交代。
怪不得京师的袁大人对这个座下弟子青眼有加,萧知府考虑问题就是全面。
李长发进了延川就很生气:龚德润那贼下手挺黑的,虽说是个县城,硬是没留下啥像样的东西!剿匪总要有些首级,但这活在城里不能干。大部分城里的居民都有户籍册,读书识字的人也多,杀良冒功的风险不是一般的大。听说龚贼没下乡,周边乡民反而有不少从县里背了粮回家,李参将一挥手,几个营分头扑向了延川郊外。
钟阿义是松江府人,一场瘟疫父母双亡,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投奔了昆山县的舅父。昆山是著名的鱼米之乡,舅父
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下湖打鱼上岸耕田,甥舅两个日子过得挺安逸。
附近有个傀儡湖,还有一种很特殊的职业——湖盗:平时打鱼运货,遇到孤身客商半夜一刀砍了踹湖里喂螃蟹。
傀儡湖得名于傀儡戏。传说唐玄宗时著名宫廷伶人黄幡绰,为了避安史之乱也为了糊口,流落到这里,买了艘小船在湖中演戏谋生。唱戏是假扮他人,有时化妆,有时用面具,也有时会用上些木偶,故名傀儡戏。地方富庶,文风也盛,周围的水上人家纷纷划了船围着听戏。再后来,这个风俗便沿袭下来。傀儡戏,也逐渐演变成了百戏之祖:昆曲。
有次一群湖盗洗了看戏的观众,没想到里面有个致仕的尚书,连惊带吓犯了心梗,死了。
家属不干了。
尚书的家属发飙,那还了得?
官府轰轰烈烈的严打。
湖盗首领是捕头的小弟,当然主要成员一个没抓住。但县太爷必须交差啊,于是抓了很多人。抢劫时黑灯瞎火湖盗们又蒙着脸,苦主家属也认不出谁是谁,人数凑得差不多就好。抓了你最好痛快承认——不招?好办,打呗。打到你招,或者,打死后让别人指认你。县太爷嫌上报刑部手续太麻烦,也是为了给苦主家属出气,把一干“主犯”都判了站笼,十几天日光浴,全都活活站死了,里面就有钟阿义的舅舅。钟阿义年纪小不够判死刑,被流放到榆
林府。
死者家属表示很满意。
钟阿义入营那年也就十四五。新来个江南细皮嫩肉的童子鸡,军汉们也很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是钟阿义。
不用等再大一些,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世上只有一个道理:弱肉强食。
少年钟阿义变了,变得心黑手狠。除了敬畏长官的马鞭和军棍,钟阿义什么都不怕。
到了二十几岁,钟阿义已经成了队里的小旗官。小旗官是最基层的小官,军饷经过各级将领的层层过手,到他这里已经没什么可扣的了,粮豆也是一样。不过吃饭时他有优先权:等他吃饱起身,小旗里其他人才能开饭。
军中日子本来就苦,前阵子更苦:听说有一伙兵强马壮的流寇狠狠敲了府尊大人和副帅一笔竹杠。几枚铜板的军饷不用指望了,伙食更差,如果还像以前那样自己可劲吃饱,手下差不多就会饿死人了。钟阿义也只好忍着些,往清汤寡水的粥里丢进大把的野菜,好歹把肚子糊弄过去。
终于盼到天大的好消息:要开拔去剿匪啦!
军中有规矩:开拔要发双饷。这意味着多少能落下些散碎银子渣。更重要的——可以发财啊!
大大地发财。
金银珠宝首饰一般抢不到,抢到也多半不是自己的。但乌漆嘛黑的散碎银子(民银含硫量高,易氧化变乌)、黄澄澄的铜板、上好的衣服布料、锅碗花瓶各种物件,可都是宝贝!何况……还有女人!
哈哈哈哈!
本队围了个村子。因为是晌午,村民都在家里躲日头,没看见队伍开过来,圈了不少人,太好了!
带几个兄弟闯进一户人家。一个死老头子一个劲地打躬作揖着央求。呵呵,要说冤,你会比老子冤?说惨,能比老子惨?大鱼吃小鱼,大人欺小人,这世道就这样,认命吧!
没想到老东西居然咬人!
果然,黄三是个暴脾气,除了自己谁都不服,一刀就把老东西攮了。
活该!不认命就这下场!
黄三捅死了老东西,自己拉扯半天还没收拾得了这个小娘们和那倒霉娃子,以后可咋混?一巴掌打翻了女人,拽住倒霉孩子的腿就势往炕上一抡……
女人惨叫一声瘫在地上了。
拽起来往炕上一推……女人不反抗了,死狗一样任人摆布。
早这样不就完了么!
活该!
提起裤子,踹了一脚老死鬼:你别瞪着老子!老子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就死哪里了!
这都是命,懂么?
你有你的命,老子有老子的命。大帅欺负将军,将军欺负小兵,小兵欺负你,你也肯定欺负过别个——你总杀过鸡羊吧?它们冤不冤?
所以,这都是命!
这家真他妈够穷的,翻了半天也没啥东西。咦,炕边怎么堆了这么多秫秸杆,灶房在院子里啊!
你俩给老子刨一下看看!
哈哈,被老子猜对了,满满一口袋粮食!
张麻子,把粮给老子背上!黄三,你也别空手,把女人牵了
,带着走,到延长找人卖了!等等老子,这老死鬼的脑袋说不定也能换点赏钱,等俺割下来带上。
炕沿边的死崽子多少有点碍眼,嗯,这么多现成的秫秸杆……
火镰的火星点燃了艾绒,艾绒引燃了秫秸杆,梁老四家燃起了熊熊大火。不久,村里东南西北各处纷纷冒出更多火头,宣告着本地剿匪任务已经胜利完成。
刚刚被队官彻底搜过身的军兵们依旧喜笑颜开,以小旗为单位聚拢成小堆,向一旁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怪笑——被他们指指点点的是一群衣衫不整的女人,年纪从十几岁到三四十不等,有的哭泣有的漠然但所有人都被绳子拴成一串。
没跑掉的老少们蹲在不远处,周围是拎着明晃晃刀枪的看守者。刀枪上滴下的血迹,绝了他们逃跑的念头。
粮食袋堆在一起,垒了好大一堆。粮堆旁是杂物堆,锅碗瓢盆农具箱笼被褥啥都有。两头牛和二十几只羊拴在村道旁的树上,有的偶尔低头啃两口地上的青草,有的默默地盯着看道旁一溜排着的几口大号行军铁锅。锅里热气蒸腾,翻滚着刚才还和它们共处一群的同类们变成的肉块。有只牛对着铁锅跪卧下来,眼里淌下两大滴泪水。这个情景立即把大部分军汉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大家指点嬉笑着感慨着。不过,也就是一瞬,很快,他们便又都扭过头去看女
人们。
……
队官和李长发的亲兵以及两个总旗官心满意足地从村里最大的宅里出来。队副手脚并用三两下爬上房顶,手搭凉棚向四野望去,三四里外还有个村子没冒烟。
村民该是都逃走了,但没过兵的村子今晚可以宿下。明天再好好翻翻,总会找到些什么。选定了方向,吃饱喝足也暂时发泄够了的官兵们在队官的吆喝下,纷纷起身,牵着牛羊和女人,向目的地开拔。不少人的腰间都系了颗血淋淋呲牙咧嘴死不瞑目的首级。
走在队伍中间的是推车挑担的那些幸存村民,他们在帮助官兵们把曾经属于自己的粮食、财物,和妻女姐妹们送向下一个即将遭受蹂躏的村庄。
本来李长发手里只有两个营,为了这次“剿匪”取得最大收获,吴多贵副帅又临时给他拨了两个营。李参将自己坐镇延川县,四个营以队为单位,都派了亲兵盯着,全撒到周围乡下已经三天了,各队开始陆续回城归建。
这次的收获不错,战利品都先放在延川,要找个营看住,免得让什么山贼马匪抢了去,自己再带三个营到延长转一圈,就算圆满完成任务。这趟回去,除了狠狠发笔财,又是一场大捷,再交上几十颗说得过去的人头,加个副将衔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长发正在琢磨让哪个营留守,闫文龙一行到了。
本篇知识点:
银针试毒。
理论上讲,银针不可能试
毒的。但实际操作中,古代不仅有这种事,往往还很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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