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国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农夫救下了一条蛇,却被那条蛇杀死。而民间流传的各类小说传记上,亦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之语,讽的多是世人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德行。
有人负恩,自然有人施恩。施恩者或有图报者,自然怒不可遏,随更有甚者恶向胆边生,由舍恩的人变成报复的人,世间许多恩怨纠纷也是从此而来。亦有慈悲心怀以施恩为品性,不求回报者,只怒自己眼不明,哀受恩者难难明自己心思,归根究底,是有一番心要伤。
可若是施恩者致死,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一念之仁造就了苦果呢?黄泉路上,她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淮阳地处白水、陵上、淮中三城交汇之处,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其繁华自古而盛。只因多年前一桩灭门惨案,城中人人自危,讳疾忌医。所有的医者、药铺一夕之间尽数消失,或是躲到了乡野旮旯,或是转行另做营生。
整个淮阳城中,只余一家仁济医馆尚在苟延残喘。说是苟延残喘也是抬举了,换了任何人,每天面对乡邻蜂拥而来的谩骂欺凌,恐怕早已关门远遁了。
医药世家因为治死了前太子荆太息,被灭满门,而这仁济正是李家门下产业。而接手这家仁济医馆的,偏偏又是曾为李家学徒的仇念。
曾经的杏林妙手成了杀人凶犯,还有谁再敢来医馆拿药就医?
谩骂、打砸、甚至曾经有人偷偷潜入医馆要杀人,为了让这家医馆消失,整个淮阳城的人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可那个身穿粗衣麻布的女子,依旧微微地扬着嘴角,用璀璨的笑容来应对他们的恶意。
她一遍遍地修整着被恶意损坏的矮墙,将四处丢弃的草药重新清洗码放,不怨,不恼,也没有为自己争辩过一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医馆中,有了小孩的身影。那些人多是弃儿,因生来带疾,家中无力医治,便让他自生自灭。
从她在外拾到第一个孩子并成功将她治好开始,她的医馆门前时不时又会有小孩,有被家中遗弃的,也有遭遇天灾人祸流浪而来的。他们站在那扇小小的木门前,仰望着,期待着。而她总是不负所望地一一接纳。
她并不缺银钱,足以负担那群孩子的吃穿;她也有些学识,可以教他们认字学医,甚至偶尔会从这间小小的医馆里传来曲乐声,不是很精准,却也很耐听。
医馆迎来的第一个病人是个中年男人。他年轻时在战场上被巨石压坏了两条腿,回来后被家中人嫌弃,在家受尽了白眼。他从城东爬到仁济医馆,是为了求死。
仇念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将他坏死的双腿救活了,也让这个一心求死的男人重新活了过来。
淮阳地在南方,甚少有雪,但冬天一样的冷。寒风就似的刀一样,刮过肌肤便是一片红。
庆德十九年的冬,仇念在医馆门口拾到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娃娃,如同往常一样,她将那个孩子带回了医馆,给予了他重生。
孩子没有名字,身上也没有标识物,她就依着医馆内孩子的大小,唤他阿七。
她也不是一味的施舍,医馆毕竟小,不断有小孩进来,自然就要有人离开。但凡年满十六有生存能力的,都要离开医馆,自谋生路。她爱着那群孩子,离别时却很坚决残忍,没有余地。
阿七在医馆待了整整八年,再有一年,他也要离开了。他同所欲在这个年纪离开医馆的人一样,不愿离开这里。
不是因为念念不舍,而是因为,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他其实记得自己的名字,陈由忧。他还记得自己兄长叫陈由俭,更记得自己身上背负着家族的血仇,而他们的仇人,姓荆。
荆,皇室!
五六岁的娃,人都还懵懂着,对于这些事,却记得十分真切。他待在医馆,只为了等待一个时机,等一个能向皇室复仇的机会。
二十六年这个秋天,他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离崖大捷,凰翡将军回都嫁人,而她的身世紧接着也被传了出去,流言所指,淮阳医者仇念便是她的生母。她不负众望地赶来了淮阳,可最后等着她的,是重演的历史……十三名织女死在了仁济医馆,仇念狱中自尽,白凰翡被逼领兵谋反。
仇念死了,医馆散了,而在这一切中,他一直扮演着无辜者的角色,冷眼旁观,只是在人前装一装伤心难过。
他被兄长推荐到了知府大人的府上,有了新的名字:王承!尔后随着入了都,成了刑部尚书身边的小小书童。
没有人会怀疑他,哪怕兄长的身份被揭穿,他也依旧站得稳。毕竟,他只是个流浪的孤儿,有谁会想了解一个孤儿五六岁以前的事?
他就那样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眼看着枫城的阴波诡浪,间或是一句不经意的话,便能让堂堂国都掀起腥风血雨。
制定的计划在白凰翡放弃仇恨的那一刻分崩离析,他们将一切都算在了里头,唯独没有漏算了白凰翡的性格。睚眦必较的止戈郡主,身负血海深仇却肯息事宁人,在事情没发生前,谁又敢信?
他同白凰翡接触多次,从她的言语间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恨,可为什么,突然之间便放弃了?
宽阔的过道内只有尽头两支火把,阑珊火光忽明忽暗,令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更添了几分凄凉幽深感。靠墙而坐的乌衣少年面色沉静,眉眼清秀,一双眼明亮有神。沉稳的脚步声缓缓地从过道那头传来,伴随着明灭的灯火,玄衣公子的身影渐渐清晰。
秋拣梅从没在意过刑部尚书身边的这个孩子,因为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可就是这个年仅十三的乌衣书童,胆敢行刺当今皇帝!
微弱的火光在少年脸上跳跃出暖意,他一牵嘴角,笑容便似春天的花,明艳亮眼。文弱公子袖着手立在牢门前,盯着那张稚嫩的脸看了半晌,脑海中划过的却是那个如火的身影。
他想起了秋应良,那个堕入深渊中无望挣扎的少年,到死,心里也还揣着恨。这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性格,一个张扬外放,一个内敛沉稳,可他们心里那颗仇恨的种子,却是自小深种。
他的心里曾经也有一颗种子,即便有幸遇到贵人点化,也不敢说那颗种子已经连根拔起。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的心里才生不出厌恶来,只是觉着悲哀。
“元祖皇以乌金玄铁打造了四样信物,因其中三件都为短剑,所有人便想当然地以为这第四件也是短剑。更不会有人想到,如此重要的信物,会在一个小孩子身上。”
牢内是密封的,只有顶上有通风口,温和低沉的声音从四面回拢过来,“如果我是你,会先设法毁了太子。”
王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眨了眨眼,显然是秋拣梅的话令他感到了疑惑。原本以为这个病秧子会和那些人一样,会同他讲一堆的忠孝仁义,用胜利者的姿态例数他的罪行,期待着他幡然醒悟痛哭流涕。
“太子的能力朝野有目共睹,即便皇帝此时驾崩,这个国家也乱不了。可一旦太子出事,国无储君,内有外患之下,荆国即便不灭,也无法长久。”
文弱公子面带微笑,言语温和,谁又能相信,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会出自他的口?
可王承切切实实地听到了,并且心里十分赞同他的话。他甚至想,如果当初能将秋拣梅拉拢过来,结局会不会不同?他查过秋拣梅,知道他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轻举妄动。
除了一副好的身体,秋拣梅什么都不缺,要将这样一个人引以为友的前提,是要找到他的弱点。可这个羸弱男人唯一的弱点,其实并不能称之为弱点。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白凰翡比他要更难缠些。
王承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敛了笑容,双眼死死地盯着秋拣梅的一举一动。可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应激。身在刑部大牢,自己这条命已如草荐,哪里值得他来动手?
秋拣梅自顾自地说完了自己的话,也不管他的反应,转身就走了。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王承才反应过来:他究竟来做什么的?
昏暗的过道尽头,王清晨就站在那里。他双手袖在宽厚的官袍里,佝偻着身子,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秋拣梅的脚步停在他身边,双眉稍稍往中间一拢,声音一改往常的温和,肃然道:“留着没什么用,同拓跋重华一道斩了吧。”
王清晨惊得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秋公子问出些什么?”
秋拣梅反问:“王大人希望我问出些什么?”他牵起一个嘴角,讥讽道:“是希望他能说出一切都是受人指使,还是希望他供出自己的同伙或者是承认自己的罪行?”
王清晨无言。
秋拣梅继续道:“殿下事忙,一些枝末细节的小事,能忽略的便忽略了,王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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