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崖是大荆在西南的第一道屏障,军事攻防自然是重中之重,加上是老将军亲自设计的防线,还托公孙忏前往查看过。胡人连攻两日不下,双方各有损失,消停了半日。
许朝虽为兵部尚书之子,但真正上战场的,也就只有五王之乱时那次,所学多为纸上谈兵。好在离崖尚有其他的守将,他也是个能虚心听教的人。数日下来,损失不过百余人,倚靠两山天险及数丈高的城墙,倒也有缓气的余地。
这日他趁着敌军消停了,带领着军中将士各处查看防线,力求做到万无一失。还未将城墙巡视完,接到令兵来报,敌人又进攻了。
许朝面色一凝,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硬生生将胸口一口闷气压下,沉声道:“坚守不出!”
“将军!”立在他身后的副将上前一步,拱手请道:“敌军数日骚扰,我军士气已经十分低沉,若再不出战,恐怕军心要乱。恳请将军下令,容末将领军退敌。”
许朝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将目光转向了城墙之外。戈壁荒野,空留两座险山犹如天门一般矗立着,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他心口热血汹涌着,叫嚣着往外澎湃,几乎侵占了他的理智。
副将‘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再次请道:“末将愿立下军令状,不能击退胡人……”
不等他把话说完,许朝将手一抬,示意他不必再说,同时用冷冽的声音道:“再有请战者,以扰乱军心论处。”语毕,抬步下楼,扬长而去。
城外黄沙漫天,城头寒风呼啸着拍在铁甲上,寒透了人心。
“这战还打不打了?”
“看这许将军这么年轻,又没什么军功,怕是没什么能耐的。胡族人数是我军的一倍,他肯定是害怕了。”
“哎……想当年凰翡将军在时,咱们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
许朝一路走来,身后是敌军的叫嚣怒骂声,周遭是军中将士的议论声,这令他本就烦躁的心,此时变得更加躁动。捏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用力,他也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快速地钻入了自己的帅帐中。
宽敞的军营里陈了数张地貌图,正中放了一副沙盘,上头用各色战旗做了标示。本该空无一人的帅帐中,此时却离了一人,正仰头打量悬在架子上的几幅地图。因是背对着门口,只一眼身穿黛色的衣服。
“大胆……”许朝不及解下头上盔甲,腰间剑已出鞘,剑尖所指之处,正是那人,“擅入帅帐者,死罪。”
那人缓缓转身,高挽的长发下是一张带着浅浅笑容的脸庞,长眉殷唇,分明是个女娇娥,只是作了男儿装扮。男装女子双手负后,昂首挺胸,朝他微微颔首,唤了一声:“许将军。”
她的声音低沉干净,不似闺阁女子那般娇柔,也不难听。
许朝愣了一下,尔后迟疑着问道:“你是白凰翡?”
女子微微一点头,许朝面容一动,收剑跪地,道:“末将终于将将军盼来了。”
白凰翡上前虚手将他扶了起来,许朝便请她入座说话,先问:“将军此次带来多少人?”
白凰翡云淡风轻地道:“就我一个。”
“一个?”许朝惊得不知如何说,好一会儿,才道:“将军可知道,那胡人军队有十万之众,他们手上还有机关弩。”
男装女子笑吟吟道:“乌合之众不成气候,机关弩只擅远程不擅近战,用得好了,反而利于我们。”
许朝虽也听说过白凰翡用兵如神,究竟如何也只是传说,毕竟以五万对抗敌军十万,实在太难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艰难地问道:“朝廷真的无援军可派了吗?”
白凰翡如实道:“拓跋举兵二十万犯我秋山,来势汹汹,国中能抽调的兵力都已经被调往那处。胡人攻势再怎么凶猛,毕竟是才兴之师,不足为惧。反倒是拓跋对我国一直虎视眈眈,一旦被他们撕开一条口子,就会如跗骨之蛆无孔不入。”
她说着话,起身从怀中取出那枚帅印,双手捧于眼前,朗声道:“白凰翡奉命接掌离崖,凡军中将士,皆须听我调配。”
此言一经传出,三军沸腾。白凰翡是谁?师承老将军的凰翡将军,从无败绩的凰翡将军,曾经将胡人打的溃不成军的凰翡将军……那个传奇女子,她又回来了,回到了属于她的战场。
他们等待着,期盼着她来带领着大家驱逐敌军,高奏凯歌。
可白凰翡接掌离崖后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死守,有胆敢请战者,斩立决!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许朝。接连数日被敌军骚扰,他心里同样窝了一团火,虽说白凰翡只身前来,并无援军,但他心里还是有所期待。期待着这个曾经领着五王兵临枫城的女子,能再一次缔造传说。
他憋着满腔的话,只等四下无人时,方问:“将军对敌军也束手无策吗?”
白凰翡笑道:“将军坚守数日不出城,我一来便开门迎战,三军士气固然高涨,但将军在军中的威望恐怕要大打折扣了。”
许朝急道:“只要有将军在,末将……”
白凰翡抬眼望着城墙外的浩渺黄沙,眸中淡淡笑意被寒风吹散,柔柔道:“我不会一直立身战场,这里终究要仰仗将军。”
未出口的那一席话,被这柔柔的一句全堵了回去。许朝蹙眉看着眼前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女子,黛衣墨发,分明是个女娇娥,言行举止却不输军中儿郎。
如果没有前事,她或许会一直立身战场,以烽火为家。她这一生会如同儿郎一般,马革裹尸,黄沙埋骨。可偏偏,那些事发生了。
三万红甲兵葬身黄河道,五王兵临枫城;她的身世在一片腥风血雨中掀开,其中伴随着朝野动荡,君臣离心;即便远离了战场,她依旧在生死间起伏,几次鬼门关前徘徊……
他未曾参与她的事,所以说不清究竟是朝廷欠了她一个说法,还是她欠朝廷一个交代。他只知道,兜兜转转,这个女子又回到了她的战场,回到了她曾经坚守的阵地。
他想,无论前事如何,她终究是当之无愧的凰翡将军。
随着白弈身死的消息传开,枫城一片沸腾。感性者为之痛哭流涕;漠然者也为之唏嘘不已,文臣武将得知老将军死后不发丧不安陵,自发素缟至白府门前哭丧。
老天爷似乎也为这一幕感动,淅淅沥沥地下了两日的雨,将满城青枫冲刷一新。
至三月二十日,天色才放晴。
秋拣梅重伤未愈,终日窝在梅庵,对外头的事充耳不闻,每日看书写字,兴致来时亦会弹琴练画。只等着钟梵将一纸信笺送来,那张温和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个笑颜,将信看过后,装入匣中。
老将军将死,秋山与拓跋两处开战,朝中官员更替,再加上荆皇受袭一事,荆自影忙得终日没有空闲。听闻秋拣梅苏醒、白凰翡赶赴离崖的消息时,他紧绷着的一口气稍稍放松,却也实在腾挪不出时间。
直至二十五日,秋山传来战报,白漓江令许琳琅为先锋,趁着夜黑偷袭敌军粮营,烧毁敌军过半的粮草。他喜的不可自胜,急急忙忙着人换了便服,便往梅庵来。
文弱公子静静躺在院中竹荫下,一身青衫,脖子上缠着的纱布尤其明显。听闻太子来的消息,他不紧不慢地起身迎到院门口,朝太子揖礼。
荆自影盯着他脖子上缠着的纱布,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他至今还记得初初听闻他受伤昏迷时的窒息感,那种感觉令他十分无助和惶恐,可越是害怕,那段记忆就越发的清晰。
他同眼前这人相识数十年,看着他将生死置之度外,也看着他为一人而疯魔。从前他庆幸白凰翡让他活了过来,可后来又很后悔当时没有极力阻止,哪怕知道自己根本无能力阻止。
而他同样是看着白凰翡一路行过来,看她从凰翡将军变为梅庵女主人,看她收敛一身光芒锋刃,看她心甘情愿地为一人而歇雄心。
他想,这样极聪明又极端的两个人才是绝配。这世间哪里还能寻一个秋拣梅来陪她疯魔?这世间哪里又还有一个白凰翡愿意为了他放弃血海深仇?
原本,只等两年期限一到,他们便可安稳一世,不理凡尘。可最终,还是自己将她推上了战场。
荆自影的目光慢慢上移,想要从文弱公子眸中看到些怨赠、责备、甚至是恨的情绪。可他对面这个人,是何等的聪明?即便他心中有恙,又怎么会表露出来?
何况,他们心里都清楚,白凰翡体内热血并未冷却。她本是女娇娥,可她也做了那么久的白家儿郎,她离开战场时,从未想过自己会与那片烽火诀别。
无论风霜再怎么侵扰,那份忠义已经刻在了她的骨血里,哪怕世间万人亏欠了她,那个战场始终待她如初。
“殿下请庭中叙话。”静默良久后,文弱公子侧身一让,将太子请入庭中。红儿早已备好桌椅茶点,又捧上一盅药来,看着姑爷吃下去,方退下。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m.feisxs.com
飞速中文唯一官网:feibzw.com 备用域名:feis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