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后的风已有寒意，刮在肌肤上生疼。白凰翡早已弃了薄薄的春衫，裹着一袭黛青色的锦衣倚在留心亭的栏杆上喂鱼。听了青姑的话，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盯满池子翻腾的锦鲤看。
见她如此反应，青姑也不再扰，只嘱咐两个小丫头看好小姐，便又去照顾小公子了。
两个丫头都知道小姐心结，却又不知如何劝慰，更不敢轻易提及，少不得小心翼翼地守在一旁，小姐不说话，她们也不敢开口。
日头晃悠悠地下了夕颜山，残霞璀璨如花，映照着满城飘落的红枫，煞是好看。
正此时，外头小子领了一人进来，正是负责梅庵的敛欢。
见了少夫人，敛欢也没有多话，简短地回道：“秦小姐的后事已经料理好，老大的身体业已恢复，正在奉命追查卷入这件事里的江湖中人。”
白凰翡点了点头，浅浅道一声：“辛苦了。”她头也不抬地捻了一把鱼子扔进池子里，见亭外的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打算，蹙眉问道：“还有什么事？”
敛欢一拱手，道：“再过两日便是小公子满月了，按习俗，要举办满月酒……”
“那就办呗。”白凰翡随口一应。
敛欢眸中露出一丝疑惑，抬头看了少夫人一眼，继续道：“少夫人是想办在相府还是梅庵？”微顿，他添了一句：“还是办在白府？”
白凰翡原是不大理会这些习俗，但想着老相爷毕竟是要面子的人，何况孙子都在白府待了一个月了，也是可怜他了。只道：“办在相府吧，明儿个咱们娘俩便启程回去。”
敛欢喜上眉梢，“奴才这就回去告诉相爷！”说着话，拱了拱手辞去了。
红儿拉了拉兰儿的衣袖，悄声嘱咐她去告诉青姑，又道：“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老爷子？”
白凰翡叹了口气。青姑的话她是听进去了的，她出狱后未曾见过爷爷，一则是因孩子的缘故，想到秦文之死，心里不免难受。二则如今朝中动乱未停，谁也不知道还会掀起什么风波，她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候与老爷子说什么。
女子将手中的鱼子往水里倒了去，看着满池子的锦鲤争相抢食，扑腾起一阵一阵的水花来。她眸子里也绽出些波光来，道一句：“趁着天还没黑，现在去吧。”
主仆二人同至老爷子的院子，老人才吃过晚饭，正在庭院中打拳热身。
晚风低吟，院子里浮香暗涌。
白凰翡一抬眼，看到院中那一株生长茂盛的刺梨，心里又一阵阵地抽疼起来，眼圈竟也微微红了起来。
老人耳力极好，在她踏进院子里的那一刻便发现了，只是没有动作，仍旧专心地将自己一套拳打完了，才请她去屋子里坐。见她眼圈微红，难免心生不忍，道一声：“你受苦了。”
他这一声，更叫白凰翡泪难收，双膝落地跪在老人面前，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着唤了一声：“爷爷！”
只因女子一向倔强，从不肯人前示弱。便是从前习武累极痛极时，任凭眼珠子如何在眼眶打转，也是背过身去悄悄抹掉，然后继续咬牙坚持。
五王之乱，她从凰翡将军摇身一变千古罪人，失去了自己一手拉起来的三万红甲男儿；可她那颗心一直是坚定的，哪怕得知自己身份，也不急不躁，为了家国大义而隐忍。往事风波再起，她借着金水村的案子一路闹腾起来，最后身不由己，惨遭亲近之人的背叛；彼时她心中仍存大义，未曾自乱阵脚。
幕后之人步步紧逼，她却能抽身而出，无论她是否真的放下，能不为仇恨懵逼双眼一意孤行，对得起‘铮铮铁骨’四个字。
可世事无常，她一步步退让，换来的却是那些人更为残忍的对待。他们一点点地消耗着她的忠心，一点点地将她往绝路上逼。她能走到今时今日，该噎下了多少委屈与血泪？
这是他白奕一手带起来的女娃娃，是他儿子用生命换来的凰翡将军。正如秋拣梅所言，她可以死在战场之上，马革裹尸，但绝不能任由这些人如此欺负！
可……当她一次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时，作为爷爷，作为一品军候，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甚至连为她说上一句话都做不到！居在高位，取舍在所难免，他心里揣着荆国，便注定要舍了白凰翡。
老人雪眉一低，看着伏在他膝上无声泣泪的女子，眸中哀凉，连声音都带着颤意：“如今朝中还未平，怀安王未有所动，圣上心意却已经动摇。他将你与太子提前放出，已经打破了与老夫的约定。虽然眼下无事，难保怀安王不会再掀波澜。加上圣上对你也并不放心，扣下了秋拣梅为人质。今后你行事务必要小心，无论是调查真相也好，设法保全也好，切勿忘了帝王底线。”
提及了正事，白凰翡少不得强忍心中不快，擦干眸中眼泪，重新向老人行了礼，起身落坐后，方道：“如今诸事已明，全在圣心裁定，无论他做出何等抉择，只要不伤我家人性命，便是他的事。秋拣梅与相爷有两年之约，只等两年之约一到，我们一家人便远遁云游，再不管这些闲事。”
听她这话原是看得开了，可白奕却高兴不起来。
从前的凰翡将军何等的张扬不羁，战场上刀枪箭雨都不曾磨了她的风华，却在短短一年之内被磨平了棱角。
老人抬眉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她身上添了些肉，不至于给人瘦骨嶙峋之感；她的脊背仍旧挺的笔直，那根傲骨还未折断！可他知道，那颗心已经是千疮百孔，再也经不起半点风雨了。
默了好一会儿，老人才颤巍巍地开口：“圣上也是逼不得已，谁的心又不是肉做的呢？”
白凰翡唇角牵了牵，没应话。
她相信荆明正是逼不得已，谁人不想自己的江山稳固朝野皆安？他今日所行之事，不过都在为当年做的错事圆场罢了！
她沉沉地出了一口气，将满心的愤懑都压了下去，换了轻快的语气道：“过两日便是勉知的满月礼，父亲的意思，他是上官府长孙，自然是要兴办的。一来也算是添点喜气，二来也想借着这事给皇上敲敲警钟。”
白奕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只努了努嘴，满脸不甘地道：“上官谦的脾气秉性同你外公没什么两样。那日在刑部外头，还想同我抢人，不叫他吃点苦头，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了！”
白凰翡无言地看着他。堂堂一品军候，竟为了这个同一国首相置气，难怪外头的人都在等着看白府与上官府的笑话了！
“爷爷此事本就做的过分，这都近一月没让父亲见着孙子了，小惩大诫也就罢了！”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孙女入了别人家门，胳膊肘也往外拐了！”老人一边叹着，一边起身往内屋去，取了两个银镯子拿了出来递给她，“满月礼我就不去了。”
白凰翡欣然收下，笑道：“爷爷这么喜欢娃娃，给漓江下一道军令，叫他赶紧添一个。”
白奕无言！
默了一会儿，他脸上染了几分感伤，叹道：“我已经老了，这白府也该交给他了。择个两道吉日，替柠枫将他收了才是正经的，趁着我嘴皮子还能动，提点他两年该能成大器的。”
白凰翡一点头，道：“爷爷决定好了，着人往相府说一声。”
白奕皱眉看着她，“你这意思，回了相府就不打算回来了？”
白凰翡狡黠一笑，也没应是不是，辞了去。
第二天一早，止戈郡主携子归来，相府上下早已得到了消息，忙忙地布置着满月礼的事。老相爷更是亲自到门口相迎，等青姑抱着孩子下了马车，他连白凰翡都不顾了，忙忙地上前来看孩子。
白凰翡体虚困乏，只让青姑带着孩子去主院，自己回了梅庵。
庵中落叶灰尘有人清扫，布置也没变，可白凰翡踏进院子的瞬间，却觉得整个梅庵好冷，令她身子不自主地颤了起来。她拒绝了红儿与兰儿的搀扶，一步步往寝屋去，一入门，喉咙便是一阵腥甜，一口血水逼了上来，被她强压了下去。
凤榻上早已垫上了白狐皮，人躺上去，身子立即就暖和起来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活着？
一句话突然钻入她的脑海，令她浑身一颤，身子已经本能地翻了起来，眼角扫到榻椅上那张白狐皮时，杨姗的音容也飘进了她的脑海。
她说的话，就像是诅咒一样，一点点地蚕食着她的理智，最终崩溃地一声长啸出口。
红儿与兰儿被惊动，二人入屋时，看到小姐伏在榻上捂头呼痛，吓得连忙上前相扶。
白凰翡别开二人，只要她们将那白狐皮拿出去烧掉。
眼瞧着小姐这般难受，二人不敢迟疑，连忙将白狐皮收了出去。
白凰翡犹自不快，又叫人将那张榻椅搬出去，这才稍稍安静，在红儿半哄半劝的声音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m.feisxs.com
飞速中文唯一官网:feibzw.com 备用域名：feis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