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与潼山距枫城都不甚远,可也不算近。至少,没近到这两处的战火波及到这座国都。
满城红枫落尽,光秃秃的枝桠蒙上一层薄薄的霜。仿佛是一夜之间,这座徜徉在火海里的都城便跌进了严冬的白色。
烽烟起,战鼓擂,满朝文武虽然紧张,可看一看荆皇满脸的坦然,再看看朝首那位老相爷一副淡然沉稳的模样,那份紧张也就没那么严肃了。
不过,城防兵马司总兵陈渡却丝毫也不敢懈怠。
虽说是老将军与太子亲自领兵,但事有万一。一旦潼山与魔都阻拦不及,叛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捣枫城。到那时,他就是这座国都最后的防线。
每每思及如此,总兵大人便寝食难安。策马围着枫城青墙转了一圈又一圈,确认再无漏洞可查,才稍稍放松一颗心,邀请了好友于酒肆对酌。
谈起此次叛乱的事,二人皆是唏嘘不已。五王聚众谋反并非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可要说白凰翡谋反,他们如何也不相信。
那个为了荆国肯息事宁人,将弟兄们的血仇都压下的人,会谋反?
陈渡挠了挠头,灌了一口温热的青竹酒,猜测道:“难不成,是陛下解她兵权,所以……”
林滨端起黑釉瓷碗同他碰了碰,将他后面的话截住,“她的身世,圣上和老将军瞒了二十多年,怎么恰恰红甲兵出事,便被掀了出来?”
陈渡不解。
林滨捻了捻下巴上的肥肉,莫测高深地说道:“圣上没表态,你我不便多言。”
这些费脑子的事,一向不是陈渡擅长的,也懒得去钻研。左右同林滨多年好友,遇到什么事,还有知府大人去烦的。
他抬了抬手,刚要叫小二再拿酒上来。走廊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一名差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边。不等一口气喘匀了,道:“大人,和硕公主吃了停云酒坊的酒中毒,相府的人正去酒坊拿人呢。”
林滨正端着半碗清酒,刚刚递到嘴边。听了这话,手上动作一滞,酒水洒在月白衣袍上。他与陈渡对视一眼,片刻的沉默后,忙丢开手里的酒碗,‘噔噔噔’地跑出停云酒肆。
那位小公主的脾气,枫城谁人不知?真让那些人去了,那座好酒如云的十里连坊,恐怕就保不住了。
他们虽然赶去的及时,可停云酒坊还是遭了不测,建在地面坊的被砸了个稀烂,老板娘冬月也被人带走。
二人相视一眼,又马不停蹄地往相府赶去。他们的脚刚刚踏入相府,便被一娇俏的红衫侍女拦住。“公主早知林大人会来,劝你莫管此事。”
见是公主近侍女婢官官,陈、林二人脸色又白了白。林滨朝侍女揖了一礼,恭敬道:“若那停云酒坊但真伤了公主玉体,律法自然制裁她。还望公主将此事交给下官来查,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微微一顿,将头又往下压了压,“我大荆以法治国,公主私行酷刑,传了出去,岂非让圣上难堪?”
他这话半劝半威,却没能在红衫侍女脸上激起半点波澜。只是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后面又加了一句:“二人大人,难道想硬闯吗?”
擅闯相府这顶帽子扣的太大,陈、林二人如何担得?不等林滨再说什么,陈渡一把将他拉出相府,劝道:“罢了,无人报官,此事你也管不了。”
林滨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得罪人,却不赞同他这番言辞,厉声道:“上不行下不效,视律法于不顾,堂堂公……”
他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便被陈渡堵住了嘴,招呼候在远处的轿夫,七手八脚将他拉离了相府。二人虽然着了便服,但林滨那胖若两人的身材已经是行走的招牌,不少人聚在两旁看热闹。
四个人身形魁梧的人架着知府大人的四肢,几乎抬了两条街才停下来。陈渡一放开手,林滨便破口骂道:“你做什么?”
陈渡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问道:“你知道那冬月是什么身份?”
林滨没好气道:“停云酒坊老板娘。”他牵了牵凌乱的衣服,动作忽然一滞,“是秋公子的……”他声音哑然,半晌,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秋拣梅与冬月的关系。
这关系虽然无法形容,但绝非寻常。
相府两位公子不睦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和硕公主的丈夫正是上官伯乐。
那个酒坊开了这么些年头,上至相府下至平头百姓的酒水都从这里送出。这么多年都没出事,如今秋拣梅不在枫城,停云酒坊便出了事?
林滨的脑袋比陈渡还要灵光,只是刚才出于刑侦本能,要将这桩案子弄明白,却忽略了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此刻被一提醒,登时反应过来。
他想的甚至比陈渡想的要多。比如说,如今秋拣梅随太子出征,他若知道冬月出事,会不会影响战事?和硕公主此举,是但真因为酒中有毒,还是刻意刁难?这偌大的枫城中,唯一可以令和硕公主乖乖听话的荆皇,应该正在为战事忧心,他即便知道这件事,会做理会吗?
知府大人狠狠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过了半晌,他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个人来。不管一旁的陈渡,招呼那四个轿夫将轿子抬来,只说两个字:“入宫。”
自太子挂帅离都,荆皇身边少了个得心应手的帮手,二皇子肩上的担子便重了些。忙活了好几日,好不易得了个空闲,躲在翠羽院的小房子里围炉小酌,好不畅快。
小宦在门外回禀,枫城知府林大人求见时,荆庭想也不想地拒绝了。门外脚步声刚起,他又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小屋子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林滨那肥胖的身子挤进屋子里来,整个屋子的空间瞬时小了许多。
二皇子披着素青的宽袍,半躺在一张竹制的榻椅上,以手肘支着上身,一手提着酒壶,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榻前置了个镶金貔貅小火炉,炉子上烫着酒。形容懒怠的皇家郎懒懒地问道:“大人有什么事吗?”
林滨与这位二皇子并无甚交情,平素见面,也不过是弯腰揖礼打个招呼罢了。他也没说废话,照规矩见了礼,便将和硕带走冬月的事说来。
他只是将事情说了出来,但荆庭很快就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他腾出手揉了揉略疼的额角,委婉道:“皇姐向来如此,不过胡乱出一通气便罢了,不会闹出人命的。”
林滨似乎早料到这个答复,声色不动地打起了官腔:“虽只是件小事,却关乎国体,若传扬出去,不仅有损公主名声,民众的法制意识也会大打折扣。下官身为枫城知府,为维护这片祥和之地,便是冒着得罪天颜的风险,也要管一管这桩事。”
荆庭眉头动了一动,目带惊诧地看向身宽体胖的人。或许这对和硕来说是一件小事,但在以民为本的父皇眼中,不比那场叛乱轻多少。一旦将这件事捅到他面前,定不会坐视不理。可如今他正为前方战事忧心,皇后则要顾看后宫两位怀有身孕的娘娘。
上官谦虽然是上官伯乐之父,但严格讲起来,他还是臣子。纵观整个枫城,唯一可能被派去处理这件事的,只有他这位尚算清闲的二皇子。
半晌,他叹了口气,起身整了整衣袖。郁闷道:“本宫便去相府走一遭,成与不成,可管不着。”
林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未曾露出半分颜色来,只道:“殿下如此深明大义,是万民之福。”
荆庭嘴角一阵抽搐,一边往外走,一边半开玩笑地问道:“本宫若不走这一趟,便是不明大义了?”
林滨笑了笑,不答话,跟在他身后,辛苦地从窄窄的小门内挤了出去。这翠羽院本是宫中养花的,被荆庭看重后,求着荆皇赏给自己做了宫殿。此刻,满院冬菊琳琅璀璨,甚是夺眼。
荆庭回主屋换了身略正的玄衣红纹锦衣,又取了件黝黑的团毛裘衣系上,也不唤车辇,打发人去牵了匹马在午门候着。一出午门,不等林滨赶来,便策马往相府去了。
虽是初冬,枫城又地处南边,可寒风猎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人们早已褪下秋裳,裹上了袄衣棉裤。
晨街熙攘,荆庭策马其中,难免掣肘,足足半个时辰才到相府。
门前小厮见是他,就要往里面禀,被二皇子一声断喝拦下,喝令几人原地不动,径自入了内院,往荆和硕居住的澜庭去。也不让守在院门外的侍女进去通禀,他自进去,到女主人居住的寝殿门前,方朗声请道:“听闻皇姐病了,小弟特来探看。”
话音方落,里头一阵窸窣声,殿门开启,红衫侍女迎了出来请安。随即骂道:“殿下来了怎么不报?”
荆庭也不理会她,入了内去,转入里间。只见飘纱帷帐内,荆和硕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虚迷着眼看了看,又将身子跌进了软枕中。
瞧她如此一副模样,荆庭大惊失色,上前一步搭住腕脉。他并不精医术,不过闲来时胡乱看了些书,只觉这脉虚浮无力,内心大骇,神色莫测地盯着她看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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