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凰翡撑着玉桌起身,连声道:“甚好,甚好!”然后慢悠悠地踱步而去。离了宫殿,笑意再也忍不住爬上脸颊,忍不住啐了一口:“草包。”
琉璃月耳力极好,虽隔了数步远,还是将她这话听了去。疾走几步上前来,叹息道:“一群乌合之众,与江湖草莽有何区别?”
女将军笑吟吟道:“区别还是有的。江湖草莽可起不了裂土分国的野心。”
琉璃月嗔了她一眼,“这不是你逼的吗?”
白凰翡偏着头想了想,随即耸了耸肩道:“我可没说什么,反是他们造的,分国建议是他们提的。我手中一无兵权二无把柄,充其量是被他们胁迫的傀儡。”
女将军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将一应的事都瞥了个干净。若传出去,谁会相信堂堂的凰翡将军,会是如此无赖的一个人?
琉璃月懒得与她费口舌,负着双手跟在白凰翡身边。四周无人,她压低了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去。
“三万红甲兵之死,是八王爷致使的?”
“这件事你不必管。”白凰翡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脸色一沉,满面狠戾,笃定道:“我自会给他们一个公道。”
琉璃月嗤笑一声,并未答言。
白凰翡深知这人突然出现并非什么巧合,定是为了赵子薛之死来的。江湖中人,一向嫉恶如仇,比起朝堂律法,这位师姐更熟悉江湖上那套血仇规矩。杀了荆痕固然解恨,可那三万将士的冤魂仍旧不得回归故里。
她思了片刻,莞尔道:“师姐不妨与我一赌。”
听她玩起了小时候的把戏,琉璃月也来了兴致,问道:“赌什么?”
女将军想了想,语调轻快地道:“就赌洛王送进北苑的龙形腰珮是单数还是双数。我若赢了,你须得听我的,不能动荆痕。”
琉璃月问:“你若是输了呢?”
白凰翡摇了摇头,“我不会输。”
见她还是这般自负,琉璃月蹙了蹙眉,突然掐住她双肩,沉声道:“你若是输了,离开洛阳,从此世上再无白凰翡。”
“好……”白凰翡只以为她仍是在玩笑,笑吟吟地应了下来。一抬眼,却见师姐柔软的眼中竟有寒刃闪过,不觉心头一凉,笑意僵住。片刻后,她动了动肩头,令那双手松开。自己退后了两步,道:“我赌石单数。”
琉璃月将心思敛了个干净,眼中又含上一丝儿淡淡的笑意,低声道:“我便压双数。”
二人一路无言,至北苑时,女将军却折身靠在门方上,不就走了。琉璃月疑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她的用意,苦笑道:“你哪里学来这下三滥的招子?”
女将军权当是夸她聪明了,得意道:“兵家有言,兵不厌诈。”
不多时,一连串的宫人鱼贯而来,个个手里都托着木匣子。白凰翡伸手拦下,只打开第一个瞧了瞧,是一块双龙吐珠的白玉。她笑吟吟让那人将腰珮送进北苑,打发其余宫人折回去,不忘向那位二王叔致谢。
琉璃月静静地立在金钟花树下,看着女将军得意地吹了声口哨,眸中竟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来。只是寒风瑟瑟,树影晃动,在长长的睫毛下方投下一片阴影,将那些疼痛掩的干干净净。
时大荆庆德二十六年冬,十月十七日。
前太子荆太息之女荆凰翡于洛城发布讨伐檄文,文中自称为大荆公主,痛述上官谦与白奕把持朝政,迷惑君主残害手足。与洛、乐、渡、襄、宁五王打出勤王保驾清君侧的名号,分别从四城发兵,合四为二,沿途所经之处,官员纷纷俯首,万民避让。
与此同时,一直安静待在刑部大佬的拓跋将军沙赤木连夜出逃。拓跋族再掀风浪,出兵侵扰荆国边界秋山郡。
闭了数日朝的荆明正突发明旨昭告天下,先述自己失德,致使天怒人怨同室操戈。又痛斥五王背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贤,有悖先皇遗训,着即废五王荆姓,收回封号。
明旨一出,满朝哗然,众人议论纷纷,言辞不可一概而论。
荆皇随即又令荆太子率军十万,阻乐、襄二王叛军于魔都。再令老将军白奕挂帅,携明军九万赶往黄山渡口,阻止渡、洛二王会军,又三万精兵为后伏奇兵,待大军出发一日后,才由兵部尚书之子许朝率领前去。
关于秋山郡与白凰翡,荆皇只字未提。
群臣在登云道上跪了一日一夜,病倒一大片,可朝中事务却仍旧有条不紊地运作着。还能立在朝堂上的大臣,面对五王联合叛乱,皆不敢再出一言。
武将早已倾巢而出,于行军打战上,这群文臣甚至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
很快,秋山郡传来捷报,戍边大将军给了侵扰者迎头痛击,并与接壤之地拓跋族分支统领拓跋隼签订契约,拓跋隼答应赔偿秋山郡之损失,并发誓永不再犯大荆寸土。
那一份盟约,再次在朝堂之上引起一阵骚动。白漓江并非白家宗族之子,虽然自幼承教于白奕,到底不同于白凰翡,加上其年纪尚小,缺乏经验。一直跟在白凰翡身边,不大引人注意。
谁也没有想到他此次独挑大梁,便解决了秋山郡之隐患,可谓一鸣惊人。
满朝文武赞叹不已,唯有荆皇私下与上官谦说道:“老师终究是老师。”
按照荆国祖制度,藩王可屯兵两万于藩地。只是这个祖制并不怎么有约束力,历朝历代的藩王屯兵皆有出入,明面上可多达三万,暗地里更是有人屯兵十万之数。
四王中,乐王屯兵最少,三万五,这其中还得算上平素酒桌上结交的城防司马率军来投降。襄王拥兵五万,皆为翻山越岭之好手;渡王只有四万之众,却皆为骑兵,人独战马,冲锋陷阵再好不过。
洛王虽只有洛城一城,可他在东南八城三十县皆有屯兵,短短数日内,便已汇聚齐一支七万众的军队。
白凰翡是跟着荆尚行动的,大军开拔一日后,她才慢悠悠地带着重伤初愈的秋应良与琉璃月赶上去。
大军一路势如破竹,至白水时,已是人去城空,不费一兵一卒便占了这座城镇。
洛王旗开得胜,津津自喜,下令三军城中整顿,补充粮草,待渡王领兵过渡江后,再行开拔,与其汇合。
白凰翡劝他尽早赶往黄山渡口布防,这位洛王丝毫不放在心上,哈哈大笑道:“等与敌军交战时,本王自会让皇侄女亲自上阵,至于眼下,你便好好歇着,精力留待日后对付白奕老匹夫。”
语毕,满座将士尽皆哄笑。
女将军拢了拢白袍,懒懒地靠着太师椅,倒也不再多言。
正此时,小将入门来报:“王爷,从枫城来的信,给公主殿下的。”
荆尚眸中精光一闪,看向白凰翡。后者耸耸肩,表示不知状况。他大手一挥,示意众人皆住声,“念。”
那小将立即撕开信封,看了一下内容,面色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洛王,又看了看一副淡然神情的公主殿下。疑惑了半天,还是念道:“鸳鸯小字丹青书,欲赋相思无语。重将旧事翻来顾,一别匆匆,秋谢冬也枯。”
声音一顿,满座将士面面相觑。他们中通笔墨的不少,可却不明白这信到底怎么回事。
白凰翡眸光一跳,寻思了半晌,能给她写出这封信的,这世上大概只有秋拣梅一人了。她眸中笑意加深,既然能写信了,看来身体好的差不多了。
“又把暖香藏袖中,清茶一盏相和。梅庵凄寒落子孤,又是一日,花落无人收。”
那小将念到这里,又抬头瞧了瞧眉眼含笑的公主殿下,“凰……凰……”他张了几次嘴,才将最末那句给念出来:“凰翡吾妻,天寒记添衣。”
这一句落下,就是再不通文墨的人,也知道这封书信出自何人之手。这天底下,除了相府那位二公子,还有谁能称白凰翡为妻?
荆尚静静等着,见小将垂首默然立了半晌,瞪大了眼问道:“没了?”
小将面色通红地摇了摇头,“没了。”
荆尚不信,一把躲过书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除了刚才小将念出来的话,再不多一个字。他有些急躁地舔了舔唇,将那纸书信拍在女将军面前,问道:“秋拣梅这是什么意思?”
女将军慢条斯理地将信捻了起来,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他想我了?让我记得加衣?”
坐在她身后的紫衣红巾女子与红衫少年皆噗嗤一乐,满座将士也有忍俊不禁的,碍着洛王颜面,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
很显然,这短短数语并不难懂。洛王不懂的是,值此烽火时刻,秋拣梅千里迢迢寄来一封书信,就为了表达他思念妻子了?
在他的注视下,女将军回首让秋应良取了纸笔来,当即洋洋洒洒地写了回信:“潦潦草字君见笑,念去去千里遥。凄窗无雨骤风袭,犹记玉檀春,饮一杯。罗裘不薄勿挂心。望君安,待妾归。”
她通篇念来,写好后吹干了墨迹,递到洛王跟前与他过目。笑吟吟道:“劳烦二王叔将这封信送到他手中。”
满座将士或多或少都是上过战场的,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往来家书公诸于众。众人皆撇开视线,假装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气氛。
洛王一张脸憋得通红,默了半晌,唤来那小将,“按照殿下吩咐去办。”
小将应了一声,接过回信,逃命似的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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