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无情。
跪在登云道上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漫天的瓢泼大雨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狂风肆虐,将乌云吹散,雨帘的上方,露出一丝阳光来。
墨色的身影缓缓向前移动,从人群中穿过去,下了登云道,出了午门,过了落马桥。
一个娇俏的紫色身影从倒插柳树下行了出来,身后跟着一顶蓝色四人小轿。少女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倒出一粒药丸,垫脚塞进秋拣梅的嘴里,尔后替他拿了伞,扶他入轿。
小轿晃悠悠地向前移动,紫衣少女默不作声地随行。听着轿内传来的一连串的咳嗽声,那张漠然的脸上,刷出两条清晰的泪痕。
暴雨骤停,小轿轻巧地落在上官府门前。文弱公子下了轿,缓步入府,却未转道梅庵,反是直奔相府宗祠而去。入祠堂为母上了三炷香后,出门拐入一片白桦林。树林尽头建了一座小庙,庙前立了个小尼姑。
待秋拣梅走近,小尼姑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脆生生地道:“娘子知道公子要来,让公子去林中厚薄亭相候。”
秋拣梅还了一礼,折进林中小道,往前行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见褐色四角飞檐亭静静立着。群树环绕,风铃声响,雨滴和鸣,正是一副寻仙问道的景象。偏生这样的景致落在侯门深处,那拔地而起的桦林也添了几分凄凉之意。
亭中木桌石凳未曾改变,连他幼年在柱子上镂刻的那朵梅花,也不曾随着时间消失。只是痕迹变淡了,那高度也变矮了。
文弱公子敛襟蹲下身来,苍白大手抚上柱上劣迹,不由会心一笑。
沉稳脚步声渐近,熟悉的温婉声音飘进亭中,“你七岁那年刻的,整整十三年了。”
秋拣梅起身,转过身去。来人僧衣僧帽,手执禅尘,一副超脱世外的装扮,却不掩其眉间那如雪似玉的风华。他将双手合在心口,弯腰唤了一声:“姑姑。”
女僧微微颔首,敛襟落座,目似明镜。抬了抬手,示意文弱公子坐下说话。
秋拣梅直起身来,却不就坐,立在一旁道:“拣梅负诺于姑姑,特来请罪,也是来辞行的。”
女僧眸中浮现一抹了然神色,“近来外头风声鹤唳,我亦有所耳闻。”她双目微扬,打量着立身于前的文弱公子,叹声道:“你父亲执着于忠义,伯乐执着于一个恨字,而你则被情所苦。你们父子三人,也不知道谁像谁。”
秋拣梅垂眉,默了片刻,道:“若非姑姑点拨,拣梅如今还身陷囹圄不可自救。姑姑虽居庙堂,却困于侯门,焉知这不是执念的一种?说到底,谁也逃不脱一个情字。”
枫城稍有些年纪的,都该知道当年的上官府有兄妹二人。兄长上官谦入朝那日,其胞妹上官甫削发为尼,自为红尘之外人。从此这相府内,再无二小姐,只是多了一个出家人,府中仆役皆唤她一声娘子。
上官相爷此生不曾纳妾,沈青没后,也没想过要续弦。这偌大的相府,全赖上官甫为他操心,才能专心于朝政。
这位曾经才华横溢的上官二小姐,在青灯古佛旁伴了半生,终究还是割舍不下那点血脉情,无法将兄长一人丢下。
又是一声叹息出口,女僧禅尘一扫,单掌念了句佛。因合着眼,神色平淡,不知悲喜。只听她道:“只是可惜,你大哥于仇恨中困顿了半生,我佛渡人,却渡不了自欺之人。”
秋拣梅苦笑道:“或许,等我死后,他无所恨,才能解脱。”
“恨而恕之,乃为宽容。无恨而恕,乃一叶障目。这一点,你比你大哥看的更透。”上官甫张眼,眸子里仍是一片古井无波,只问道:“你这一去要多久?”
秋拣梅摇了摇头,如实应道:“不知归期。”
上官甫再问:“是九死一生?”
文弱公子愣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女僧颔首,应道:“我知道了。”她起身,将禅尘搁在臂弯中,伸手替文弱公子理了理垂下来的发丝。这个曾经才到她腰侧的小童,如今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她微微仰着头,神色平缓,声音清淡,“若是回不来了,便着人带个信来,姑姑为你诵一卷往生经。孟婆汤虽苦,前尘往事尽忘却,来生托个小门小户,莫再踏入侯门之地。”
秋拣梅退开一步,揖礼道:“多谢姑姑。”
上官甫转身步出凉亭,顿下脚步,头也不回道:“若得归来,带她来我这里。姑姑想见一见她。”
秋拣梅又应了一声是,目送那一抹清丽的影款款而去,一声叹息幽幽出口。他不知道姑姑究竟是想见一见他的妻,还是想见一见太息殿下之女。
世人只叹相府二小姐正直妙龄,却入了这世外门。却又何曾知晓这位侯门小姐心中,曾经藏过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儿。那人曾随老将军征战沙场,那人曾立于万人之上,仅在一人之下。那人娶了公孙族女为妻,那人曾遭贬谪,那人死于淮阳……
而她看他指点江山,看他迎娶娇娘,看他流放千里。直到死讯传来,她毅然决然地遁入空门,连带着那份情也葬入了这清冷庙堂,甚至连胞兄也不曾知晓。
只是在某个午后,女僧坐在佛前,拿出一本翻了边角的黄皮子书,向刚入相府的孩童讲述篆书人的故事。
白凰翡醒来时,已是静夜。身上盖着百花羽绒被,床旁的飘纱系了个结悬在半空中。宽敞屋子里灯火阑珊,一抹倩影端坐在桌前,正拿着她带来的玉檀春独饮。
她挣扎着起身,身上羽被滑落,两截玉臂陡然曝在空气中,凉风刺骨的寒。
桌旁的红巾女子听闻声响,头也不回地道:“数年不见,师妹便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白凰翡低眼瞧了瞧自己,手臂上三刀、腹部一刀、背部一刀都被纱布缠的严严实实,裹胸外只罩了件素色无袖的甲衣。她咧了咧嘴,起身从箱笼中翻出件墨绿的氅衣裹在身上,以抵挡凉风悠悠。
“师姐可别告诉师父,不然,她老人家可要从地下爬起来拿戒尺敲我。”她一面说着,一面行过去在女子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玉堂春,仰头便往嘴里倒。
酒水还未入口,手里已经一空。红巾女子夺了她手中酒瓶,将一杯白水推到她面前,笑吟吟道:“小时候受的教训不够,重伤还吃酒?”
女将军委委屈屈地捧着那杯无色无味的白水,目光悠然地打量女子容色。浓眉大眼,俏鼻朱唇,与记忆中那个如姐如母的人并无什么差异。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那额前一缕花白的碎发,就像是岁月赏赐的痕迹,昭示这个容色瑰丽的女子曾经历过痛彻心扉之事。
什么事会让这个人额发霜白?白凰翡心头清楚,却又期盼着自己猜错了。她想问一问,希望从这张嘴里说出点不同的答案。
对面的人却似看透了她心思一般,灌了一口酒后,开口道:“我去见了他最后一面,走的很安详,终究未曾辜负那一身红甲。”
她用这样一句轻巧的话,将女将军心中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也击了个粉碎。除了一句“抱歉”,她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知这一切并非你能力所能扭转,又怎么怪你?”琉璃月一声惋叹,任由往事散于夜风中。她眸中爬上一丝清凉笑意,语调轻松,“说说吧,这次怎么回事?什么人胆敢在洛王地界对你下杀手?”
白凰翡也整了整心神,灌了一口水,道:“想要我命的太多,不清楚。”
琉璃月也不追问,将女将军眸中掠过担忧之色,道:“那个小娃娃没性命之忧,只是被力道震伤了内脏,需要休养。”她眸中放出异彩,惊叹道:“他是什么人?竟然怀有金丝宝甲?”
金丝宝甲自然是太子殿下送给秋拣梅的,从他被秋应良刺伤的那时,白凰翡便知道那件软甲去了何处。是以,怀璧山上那一剑她才刺的毫不手软,既不让自己处于劣势,又能不授人以柄。
此刻想起那一场苦战,女将军心有余悸,却又庆幸。她庆幸将秋拣梅送回枫城,她甚至庆幸那个被敌人当做肉靶的人是秋应良,庆幸那个人未跟着自己涉险。
一声苦笑,她淡然道:“不过是相府一个奴仆罢了。”
她不是秋拣梅,与秋应良更无什么情感。那个孩子对她而言,确实不过是个奴仆,且还是个随时可能弑主的奴仆。
琉璃月并无深究的打算,解了自己的疑惑,便丢开去。又问道:“你但真要与五王造反?”
白凰翡抬眼看了看她。
红巾女子耸了耸肩头,“如今外头早已传开,说你是荆太息之女。”她呷了一口酒在口中,悠悠药味盖过了酒香,只觉索然无味,噎了下去。冷笑一声,凉凉问道:“你可知道枫城是什么动静?”
白凰翡摇了摇头,目光幽幽地转向外头。门外树影婆娑,瑟瑟秋风叫人烦闷。她无奈道:“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消息,自然不会传到我的耳中。”
琉璃月皱了皱眉,白凰翡何曾是这般任人宰割的?她用一种陌生的眼神重新审视眼前这人。暗黄的脸上噙着淡淡的无奈笑意,因失血过而双唇泛白。身上披着的墨绿敞衣没裹严实,还能看见里头的裹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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