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后倾城
第六十一章: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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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荆建国数百年,从弹丸之地到如今泱泱大国,历代君主皆有法制意识,上行下效,至如今律法已经完善,人人依法。

按照大荆的律法,谋逆当诛九族,无任何减免罪刑之策。

所以当秋拣梅问出这句话时,荆明正足足愣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双晦暗的眼中映着灼灼灯火,有悲、痛、怜,最终转化成多年居在高位的寡寒之意,冷声道:“按律斩首,以安民心。”

文弱公子的脸上未露多少异样,只是垂下眉眼默了片刻,尔后又抬起头来,问道:“若她未反归来,圣上又待如何?”

荆明正似乎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没有丝毫迟疑道:“铮铮烈士,封入皇陵。”

秋拣梅一声冷笑,他反应极快地又问:“圣上谋划此事多久了?”

荆皇神色冰凉地道:“削藩之意两年前便有,只因离崖胡人作乱,边界不宁,国中不敢动荡。如今大战骤停,荆国正值修生养息之际,打不起战,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秋拣梅接着他道:“所以,离崖事出,瞒了二十多年的事便公诸于众。所以,无论她作何选择,都将是死路一条……”他双目含泪,声声痛述,“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是这盘棋上的弃子。二十五年前陛下一念之仁她得以保全性命,十年疆场铮铮铁骨,换来的就是今日死局?”

堂上君王无言以答。因为这个文弱公子所言皆为事实,在这桩他主导的棋局中,白凰翡确实是注定被舍弃的那颗棋子。

秋拣梅的视线转向白奕。他曾经和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弈,他的棋路磊落峥嵘,堪是大将之风,令他钦佩不已。可今时今日,他眼中的那些敬意荡然无存,那双一向平和的眼中,充满了诘问。

那无声的视线就像是利刃,刺在老将军紫衣蟒袍上,却不能令他动容半分。

直到,秋公子颤声问:“老将军当年逐子,尚留一线生机。她叫了你二十五年的爷爷,难道换不来一点慈心?”

一品军候缓缓地将视线落在文弱公子身上,眸中精光频闪,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轻轻挠着。那感觉比刀剑加身痛苦,比冰霜侵体更凉,比烈火灼心还叫人无法忍受。可他的目光中,仍旧无一点脆弱的成分。

半晌,老将军厉声道:“无论是姓荆还是姓白,为荆国尽忠,理当如此。”

“凰翡将军铮铮铁骨,她可以战死沙场,可以马革裹尸!但她不能背负谋逆罪名死去。”

文弱公子忽然间疾声厉色,双眼血红。一句话毕,人已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将身子俯下,双手撑在膝盖上,脑海中闪过那些细碎却清晰的片段。

那个女子,她执意为枉死的三万红甲兵洗刷冤屈,她说沙场将士,身负冤屈,魂魄无颜归故里。

她说,军旅之人以战死沙场为荣,死于同胞之手,无法瞑目。

她说,血债当用血偿……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刻在脑海中,即便已经褪下那身战袍,她仍是三军之帅,仍是个军人。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同袍弟兄冤死,而他秋拣梅堂堂七尺男儿,又怎忍心看到夫人蒙受此冤?

“堂堂君主,当朝相爷,一品军候……”文弱公子凄凉一笑,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最后定定地看着跪在前方的太子殿下,惨笑出声,言辞温软,却是透骨冰凉。

他笑:“太子殿下常说拣梅舌如刀剑,言出伤人伤心,损人害己。您这下可知道了?我秋拣梅这张嘴算的什么?与他们三位这些杀人诛心的招数比起来,就是小孩儿过家家样闹着玩了。”

荆太子一直将头扣在地上,甚至抬袖掩住了耳。可秋拣梅那些话,还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他耳中。自套上这一身黄蟒起,他便知道,身居高位,需要舍弃的比得到的要多,需要忍受的也比常人更多。他不断地告诫自己,君者,主天下沉浮,不可感情用事。

所以这二十几年,他活的兢兢业业,甚至按部就班。他成了所有人眼中合格的储君,会是荆国未来的好皇帝。可在秋拣梅眼中,他只是可以呈口舌之快的荆自影。

他私心地想要留住这份友谊,既渴望他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又害怕一旦他答应自己出仕后,渐失一颗赤子之心。就如现在这样,这个一向温润的文弱公子,当着天下君主的面,痛斥他们的诛心行径。

尽管,他能理解荆皇与二位大人谋划之举,尽管他也痛惜白凰翡将帅之才,可他此刻,却不得不站在与好友的对立面。

因为他是太子,是荆国未来的国君,他和秋拣梅之间还隔了个‘君臣之别’,注定成不了无话不谈的普通朋友。就像他每次去梅庵向他讨教国中大事,从来只是避重就轻,即便知道这人心如明镜,却也不敢与他论之过深。

秋公子一番痛述酣畅淋漓,金銮殿上,四个位在权利顶端的男人,无一人出声。这盘棋,他们是操控者,白凰翡与五王正在他们的操纵下,一步步走向灭亡。

殿外倾盆大雨未歇,黑云压城,暮色席卷,狂风骤然而至。

殿中烛火剧烈摇晃,几次几乎熄灭,最后却又顽强地跳跃起来。一如那个分明咳得肝胆俱颤的文弱公子,身影几次踉跄,几乎就要倒下,却都强撑着,未曾倒下。

心中郁结一扫而空,秋拣梅重新站了起来,涨红的脸颊上含了丝笑。他眸中又归于一片平和,柔声问道:“圣上非要她死不可?”

荆明正满面容色微微一动,似乎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闭上眼,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既如此,圣上是打算诛连谁家?白府?上官府?还是皇族?”那一袭墨色身影站的笔直,衣身梅花在风中飞舞,一些发丝调皮地钻出金丝扭梅的羽冠,贴着白皙的皮肤放肆。

不等荆皇作答,文弱公子又笑了笑,“论起来,是老将军一手养大了这个反臣,上官府既然纳她为媳,自然也逃不脱。她既是荆室骨血,圣上也在其九族之列。按我大荆律法,这天下便该易主了。”

他这一席话,咋听之下十分有理,可细想又觉许多不通之处,可再细细一想,却又并无错处。

荆明正一时哑口无言,他睁开眼,呆呆地看着立在朝下那人。很多人的身影从眼前闪过,当年的太息兄长,学术名家公孙老师,还未封侯的白奕,身为中书的上官谦。

这个墨衣男子虽然羸弱,却身负傲骨,又俱旷世奇才。他在某一时刻像极了这些人,可细眼一瞧,这人分明手无缚鸡之力,毫无大家风范。

他这一身傲骨满腹才华,只为一人所用。

白凰翡。

荆皇想起初初为二人赐婚时,上官谦曾极力劝阻。相爷说秋拣梅并非善类,将来或成此事的阻力。那时的君王哈哈一笑,只说一个弱疾小儿,纸上谈兵尚可,哪里这样大的能耐?

如今看来,上官谦是相当了解这个儿子。秋拣梅不仅能耐大,胆子也大。

一番激昂陈词后,秋公子抛出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又语调温和地将话题转回他初初踏进大殿时说的那句话上。

“拙荆为国出生入死,拣梅深明其志,甘为殿下幕僚,随军出征,平定叛乱。只求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圣上能允许我与她同葬。碧落黄泉,不叫她孤苦伶仃一人。”

墨衣男子这话说的何其云淡风轻,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却又是何等悲壮,何等情深。

荆明正看了看他,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上官谦。这是他的儿子,他曾为了他两度在君主面前跪下苦求。如今,这个人却为了一个女子甘愿赴死。

上官相爷一接触到君主的视线,立即垂眉避开。半晌,他忽的牵衣下跪,以头触地。第三次,他颤声哀求道:“恳请圣上,准孽子所求。”

荆明正一怔,就连白奕的眼神都颤了颤。

荆自影抬起头来,目露疑惑地看着跪在近前的老大臣,“相爷为保秋拣梅性命,不惜苦苦哀求父皇,如今却要送他去死?”

上官谦眼圈一红,悲凉道:“老臣此身投效荆国,无怨无悔。可……”微微一顿,老相爷哽咽出声:“老臣这一生负了两个女子,她们尽皆无辜。”

此言一出,众人瞬时明白过来。

当年,上官谦恋上歌女梅姬,致使沈青生恨,家宅不宁。新皇登基,他丢下身怀六甲的红颜,只身回都,全力辅助新皇,却给了沈青毒杀梅姬的机会,致使香消玉殒,虽勉强保住了幼子秋拣梅,却又是个病秧子。而这个病秧子,以稚子之心谋划复仇,十岁的他将沈青毒害母亲的证据摆在上官相爷的面前,迫使他休妻。

这冤冤相报,因他而起。

老相爷心中之愧悔,尽皆表现在对两个孩子的百般容忍迁就之上。

成全,是他唯一能够为这个孩子做的事。

荆皇的面上隐忍的痛苦与为难,半晌后,终于沉沉地点了点头,“如尔所愿。”

文弱公子挺直的身影向前一倾,双膝落地,重重地叩了个头。尔后起身离去,拾起落在门旁的孟宗竹伞,一步步缓慢地步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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