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城外,山峦叠嶂,夜风呼啸。
接连赶了几日的路,应小爷那小身板早已经不起折腾,寻到一个破庙落脚,驱马进入,也顾不得两个主子,随意捡了个铺满了干草的地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秋拣梅身体本不好,这一路上虽吃着药,脸色却未恢复正常过,煞白煞白的。
摊上这么两个人,白将军只得挽袖提衣,亲自捡拾柴禾生火,煮茶煎药,又将随身携带的干粮拿出来热一热,同秋拣梅二人就这茶水胡乱吃一点。
看着文弱公子愈发苍白的脸色,她心头过意不去,只道:“明日入淮阳城,你好生歇着,余下的事我自可解决。”
秋拣梅这两日着实累了,并不与她争。
破庙四壁稀烂,不停有风灌进来,文弱公子拢了拢身上的袍子,咳了两声。
白凰翡将小火炉上的汤药端给他,又去马车里拿了个毛毯下来给他围着。
吃了药,秋拣梅精神气提了上来,脸色虽还惨白,眸子里却有了神韵。他拥着毛毯靠在一根倒下来的梁柱上,一抬眼,头顶几根稀疏柱子挡不住漫天星子。他脸上不觉漫上一丝儿笑意来,柔声道:“都说人死后便化作天上的星辰,却又叫亲友认不出来。”
他咳了两声,又继续道:“亡灵若真有情,怎就那么狠心?”
白凰翡将小火炉都收了,往篝火旁移了一点,随意捡了根树枝将火拨的旺旺的。红红的火焰一下子跃了起来,将她那张幽黄的脸映的通红。
她抬头看了看,半晌,幽幽道:“迢迢银汉辰星几何?亡者在心中,又何须去辨这漫天的星辰?”
秋拣梅惨然一笑,“能让人放在心上的亡者,必是重若泰山,让生者日思夜想之人。如此生不宁死不安,夫人何苦?放他们在浩渺云汉中,寻一片天堂不好吗?”
“自然会放的。”女将军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一丝阴狠,“可若就此放了,他们就不是天上的星子,而是地狱的孤魂了。”
话题太过沉闷,白凰翡深吸一口气,换了一张稍显明快的脸,“夫君远在千里之外,又是如何看出柳镜画失踪一事的蹊跷?”
秋拣梅低眉道:“东坡山的案子说难不难,说简单也有些难办。柳大人年轻时也是个享誉一时的断案奇才,只是这些年老了,愈发懂得瞻前顾后。这桩案子到了他手里,办的好,龙颜大悦,前途无量,可幕后之人必定不饶他。若办得不好,丢官事小,祸及全家也是有的。”
他歇了一下,继续说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避开此事。枫城是国都,还没哪个江湖众人吃饱了撑着,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劫走朝中大臣。刑部又是刑侦要地,普通人焉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劫走?唯一的可能,就是刑部上下串通一气,瞒天过海。”
白凰翡忽的想起故事里那对跪在梅庵门口的父子,已经那位满鬓白发却向她颔首的尚书大人,不觉轻轻一叹,“法理之外,便是人情。柳镜画执了一辈子的法,晚年却栽到一个情字上头。”
秋拣梅道:“情为万物之根本,与生俱,随往生,生生世世,轮回不灭。”
白凰翡笑道:“夫君若未曾托生侯门,必定是嵩山高僧。”
秋拣梅目光一转,悠悠地看向睡在角落处的少年,脸上的神情暗了暗。喃喃道:“高僧渡己渡人,我却没那本事。”他看着火光中的女子,淡淡一笑,“此生,但求夫人渡我。”
白凰翡一笑置之,也看了看红衫少年,却蹙眉道:“天性乖觉,戾气颇重,是佛是魔,一念之间。”
秋拣梅再次看了看应良,眸子里划过一丝痛楚,“我本不是个干净人,无法渡他。夫人既能降他,便多煞煞他的锐气罢。”
女将军将自己双手摊到文弱公子面前,含笑问道:“夫君可知,这双手下有多少孤魂?”
她唇角微微往上挑着,双眉往眉心聚拢,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双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掌心满是黄褐色的茧子。
文弱公子将自己的一双手也递了过去,苍劲白皙,柔弱无力,与那双曾握傲血长枪的手十指相对。片刻后,他将手缩回袖中,问道:“夫人可知李欢如何死的?”
白凰翡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李欢是应良的母亲,“她不是死于疫情?”
秋拣梅点了点头,沉声道“魔都本是鱼龙混杂之地,当时城中只有小部分人染病,只要隔离控制好,不至于泛滥成灾。当时李欢一家三口并未染病,原本要早早离开魔都来投来枫城,可有人想发死人财,封了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往事从文弱公子口中缓缓流淌出来,却似一帘悬空高挂的瀑布落在白凰翡的心底。她面上微微动容,却并未出言,只静静听着。
“夫妇二人拼着一死将孩子送出城,尸首被悬于城墙上示众。追兵一路追捕,那孩子在山上足足躲了三天,夜里又悄悄潜回去,将父母尸身葬了。他在城中埋伏,单枪匹马地为父母报了仇,才背着二老的灵位,千里至都!”
白凰翡惊的心中发慌,凉意从背脊尾端往上窜,她不由的又转头看了看角落里的少年。
三年前,这个孩子才十二岁。她甚至能想象,他是如何抖着双手杀死那些夺走父母性命的仇人,是如何面对父母的尸首痛哭涕流……
秋拣梅的话还未完,“当时这桩案子轰动一时,而魔都疫情虽解,却无人敢涉足此处。是刑部尚书柳镜画,孤身入都调查此事,还了李欢夫妇二人的公道。至于应良……”
他叹了一声,“老尚书呈交的结案文书中,他为父母报仇后,生无可恋,随着去了。从此这世间,便多了个秋应良,而不是死囚应良。”
白凰翡眸中微露惊讶,脑海里浮现那个有些佝偻的背影,那花白的两鬓,还有那双灰溜的眼。记忆中铁面判官柳镜画,怎么会放任一个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我与他是一样的人,所以我渡不了。”秋拣梅抬了抬眼皮,眸中淡淡地含了一丝笑,“夫人是当世铮铮铁骨,磊落光明。”
白凰翡的唇边露出一个凄凉的笑来,纵使一身铁骨铮铮,纵使傲血长存,护了国土护了国人,却护不了那三万红甲的性命。非是她执着一念不肯罢休,每当午夜梦回,那一缕一缕的军魂从黄河道飘入梦中,无声地望着她。
他们的脸上是不属于军人的迷茫与惶恐,如果护国的下场是成为随意可丢弃的的棋子,那他们披上那件红甲的意义何在?
她要把事情弄得明白,告诉那些在黄河道徘徊的孤魂:荆国,仍旧是那片曾经以命相护的故土,这里仍有人记着热血忠魂,惦记着征魂归来。
她伸手,替文弱公子拢了拢毛毯,柔声道:“夫君睡吧。”
淮阳地处白水、洛城、淮中、陵上四城汇聚之处,其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荆国十个藩王城。
卯正时分,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勉强能视物。秋风萧瑟,白露成霜。
乌墨般的城门缓缓打开,皂盖乌帐的马车不显山不露水地驶了进去,沿着长街古道,直奔城中而去。车前红衫少年身子半斜,长发高挽,稚嫩脸上含着不羁笑意,目光殷切地在街道两旁流连。
天色尚早,商客摊贩尚未出门,他的目光一直在搜索着,忽的眼神一亮,轻呼一声:“到了。”
车内的二人下了车来,文弱公子依着女将军的手臂,面色苍白,遥遥望向前方的酒招子:停云酒肆。
红衫少年将马车往旁边巷弄驱了进去,上前拍了拍门。
“这么早,酒肆还没开门,客官再过两刻钟来罢。”里头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一时竟辨不出男女来。
应良道:“只想问问老板,梅雕酒的配方可是‘一抔藏梅雪,三两赤子心’?”
里头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门颤巍巍地打开,里头那人道一声:“进来吧。”
三人进屋。
停云酒肆全国开遍,布置几近相同,里头摆放的物甚不拘一格,未曾大肆装潢,土里土气的。
堂上十数张桌椅,耄耋老翁立在柜台后头,笑眯眯地打量着三人。
白凰翡扶着秋拣梅落座,手里拎着羊皮卷裹着两截傲血枪,将周遭布置打量一番,方看向老翁。
二人视线相对,各自眸中闪现讶异之色,尔后却又是释然。
“有水吗?渴死了!”应小爷将腿放在长凳上,拍着杉木桌‘啪啪’作响。
老翁从柜上提了一壶白瓷玉瓶下来,拿了个粗瓷碗给红衫少年满上,漫笑着道:“来酒肆的有几个吃水?”言罢,又提着那瓶子给白凰翡与秋拣梅各倒了一整碗。
白凰翡端起来嗅了嗅,虽有酒味,却不浓烈,还有淡淡的草药香味。
从不吃酒的秋公子也端了起来,浅浅地抿了一口,笑道:“玉檀春还是这般淡,实在不该居于酒这个行当。”
老翁的目光悠悠的在二人身上转过,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既是自醉,酒是浓是淡是炎是凉又有何区别?”
“哈哈哈哈……”白凰翡仰头将碗里的酒一口干尽,“酒逢知己,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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