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庆德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丢了整整三日的刑部尚书柳镜画,终于找到了。
衙门的差役扒开柳府柴房中堆积如山的柴禾时,发现老尚书被捆的似个粽子般,早已晕了过去。
仆役们七手八脚地将老主子抬了出来,立即有大夫上前诊脉开药,忙过一通后,才至前厅回禀:“尚书大人无碍,只是水米未进,体乏昏聩。稍进饮食,再以参汤调养几日便可。”
身宽体胖的知府大人神色凝重地挥了挥手,老大夫知趣儿地退了出去。
“老林,还是你有手段些。”一个声音从柳府的大门口便传了进来。来人身形消瘦,脚下却似生风一般。不多时,陈渡的身影便出现在柳府的会客厅上。
林滨却不受他的恭维,摆着一张臭脸,将一片小纸条递给他看。
洁白宣纸上方方正正地列着一句:最危险处。
兵马司的总兵皱了皱眉,“你就凭这个找到柳镜画?”他将那张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并无什么奇特之处。
林滨在厅中踱了好一会儿,此刻竟觉就额上有汗冒出,只得又坐了回去。凉凉地看着好友,“信是白将军亲自送来的。”
“白凰翡代天子巡视东南八城十三县,四日前便已离都,此刻该到白水城……”眼见好友眸色愈发寒意深深,陈渡的声音不由的低了下去,“你说的是白漓江?”
林滨叹了口气,恨不能将他脑子敲开来看看里头究竟装着什么。“这白家将军,如今数得上的,除了白凰翡,不就是白漓江了?难不成,还能是白奕老将军亲自来不成?”
陈渡一屁股塌在他右边的椅子上,翻了个白眼,“有什么话一次抖出来不就完了吗?”
“白将军还托我寻一人,红甲兵副将之遗孀琉璃月。我曾听说,柳尚书出事前一日,曾有个妇人在刑部门口喊冤,因老尚书正烦心东坡山的案子,加上此事是在稀疏平常,便未曾在意。依照当日值岗卫兵所述说,这妇人便是琉璃月。”
林滨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已经累得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了。
“还是循序渐进地讲吧。”看他累成这样,陈渡生出几分不忍来。沉思了一会儿,疑惑地问道:“琉璃月要申述的是何事?”
林滨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若非眸子里映着庭院中的日光,几乎找不到他的眼。他定了定神,方道:“为花月坊中枉死的十名织女喊冤。”
陈渡虽然出身武行,与林滨结交这么多年,也深谙断案那一套流程,当即道:“花月坊的案子是你主审亲判的,琉璃月不来找你,跑到刑部来闹不说,还把老尚书给绑了?”
“谁说是琉璃月绑的人?”林滨蓦然睁大了眼,细细一看,眼眸里尽是对好友的嫌弃。
陈渡再好的修养也磨的没剩下多少了,重重哼了一声,索性不答话了。
正此时,柳青书从后院进来。少年仍旧青衣白纹,老父失踪三日,他未曾合一下眼,甚至连衣服都没换过。此刻发型凌乱形容疲惫,却仍是恭恭敬敬地朝二人大人揖了一礼,“多谢大人不辞辛劳,救家父性命,大恩大德,青书没齿难忘。”
陈渡在一旁闷闷地不开口,林滨抬了抬手道:“柳公子请坐,本官还有些细节想请教。”
柳青书的眸子颤悠悠地划过一丝担忧,敛襟坐下,虽是满心疲惫,却仍强撑精神,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大人要问何事?”
林滨淡淡地问道:“老尚书身体一向可好?”
柳青书眉头攒了一丝忧郁,“家父上了年纪,身子逐年不利索了。”
林滨再问:“柳府上下多少人?”
柳青书迟疑了一下,目光半是忧虑半是不解地掠过二人,答道:“我不曾管家中的事,该有五六十众。”
林滨又问:“这五六十人可都有妻儿?”
柳青书的眉头紧紧地攒了起来,舔了舔唇,才略有惧意地问道:“大人究竟要问什么?”
陈渡此时也是一头雾水,拉了拉好友的袖口,询问他究竟要做什么?林滨却理也不理他,又问:“他们可都不怕死?”
柳青书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唰的一白,眸光比寒冰还苍凉,身子不自主地瑟缩起来。
林滨又淡淡地问道:“这欺君之罪,是你担,还是柳尚书担?”
‘噗嗵’一声,柳青书几乎是滑着跪在地上,身子前伏,瑟瑟发抖如风中浮萍般,哽咽着道:“这一切都是小子的主意,父亲并不知情,大人要治罪,便拿了小子下狱吧!”
陈渡抓了抓头发,联想二人前后的话,不由的后脊背发凉,惊出了一声冷汗。目光灼灼地看着伏在地上的人,“但真是你的主意?”
“是小子不忍见老父日日悬心,才出此下策,若成功,便可托辞尚书一职。”话音虽然带着颤意,却是字句清晰。
他话音刚落下,一个踉跄声音从外头跌了进来,白色单衣衬着消瘦身骨,犹如风中残枝欲催。
确实柳镜画。
柳尚书披散着头发,跪在下头苦苦哀求道:“这一切都是老夫的主意,犬子年幼无知,只爱舞文弄墨,如何耍得出这样的心计手段?望二人大人明察,莫要冤枉无辜,这欺君之罪,老夫一力承当!”
“父亲……”
“孽子,两位大人在上,岂容你信口雌黄,还不退下?”老尚书须眉瞪眼一声断喝,将少年未尽之言尽数阻了。
眼看父子二人争相伏罪,陈渡挠了挠头,提醒道:“欺君之罪,重可灭九族。无论你二人谁担这个罪责,柳家上下,只怕是逃不开这个劫了。”
他这句话犹如冷冷的一盆水浇在父子二人身上,登时醍醐灌顶,彻悟过来。年迈的尚书忽的伏地痛哭,“是老夫鬼迷心窍。可犬子无辜,请二位大人念老夫为官数十载,虽无甚功劳,却也未出过什么大错,为我柳家留个后。”
看着伏在地上的老人,林滨微微动容,眸子里闪出一道精光来。他俯身双手扶起老尚书,沉重地说道:“老大人也曾是百姓口中的铁面判官,您所著的断案十要还奉在衙门的公案上,这次怎生如此糊涂?”
柳镜画闻言更是心中一痛,想起过往种种,只喟叹一声:“晚节不保!”可当他偏头看了看仍旧跪在地上的柳青书时,眸子里的那一丝悔消失的干干净净。咬了咬牙,狠心道:“老夫任凭大人裁定,只求留下犬子一命。”
霜白的双鬓刺的林滨双眼一疼,又眯成了一条缝。他扶了老尚书坐下,看了陈渡一眼。
总兵大人挑了挑眉,将头偏向一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林滨又让柳青书起来,二人相继落座,他才眯着眼道:“东坡山那桩案子原是我二人思虑不周,连累了大人。太子殿下已经明言,大人只管放开手脚去查,出了什么事自有他担着。”
柳镜画怔了怔,半晌,问道:“不知上限在何处?”
林滨道:“这桩案子既然回到了大人手中,连大理寺和三司都未掺和进来,自然不会有皇家人牵涉进其中。当日受刺的人除了太子,不是还有一人吗?”
“相府的秋公子?”柳青书讶异地抬首,愣愣地望着林滨,“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对他不利?”
柳镜画深沉地看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可多言。思量片刻,方道:“徐凯只认失察之罪,行刺的事称一概不知。再往上便是兵部,大人以为,何人合适?”
林滨的目光悠悠地落在柳青书身上,“柳公子不是去了相府,秋公子可有什么提示?”
柳青书看了老父一眼,不顾他阻止的眼神,道:“秋公子只说兵部火药局。”
林滨与陈渡相视一眼,后者道:“火药局掌局侍郎刘岚方,此人一向谨小慎微,并无错漏可寻。倒是他手下几个事中,刘怀远、岑升道、刘祥几个,手脚不甚干净。苦于没有证据,不能将这三人绳之以法。”
柳青书道:“秋公子许是这个意思,既能了结了东坡山的案子,也能将这些朝堂蛀虫清理干净。”
话已至此,几人都不糊涂,心下皆已明白过来。林滨吃了口茶,起身拱了拱手道:“柳大人既然已经安然,下官也该告辞了。”
陈渡也起身告辞。
柳镜画起身相送,几次张了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直到柳府门口,林滨才驻足转身,朗声道:“下官这就回衙门写结案文书,琉璃月绑架刑部尚书,其情虽可谅,但此风不可助长。届时海捕文书下来,还望大人与衙门配合。”
老尚书眸子微微一颤,双腿一软,屈膝就要跪下去。林滨搭着他的手一把拉了起来,似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手,转身同陈渡二人上轿离去。
“父亲……”柳青书扶住身形佝偻的老父,担忧地问道:“林大人怎么会放过咱们?”
老尚书双鬓微白,眼圈红了又红,只拍着儿子的手,叹道:“为父这一生执法如山,自认无论善恶,只要触犯了律例,必受制裁。青书,你要记住:荆国律法为根,执法当如山,可也还有一句话,叫做‘法不外乎人情’”
幽幽红枫道上,两乘四人小轿挨的极近,陈渡的声音虽小,却能清晰地传到另一乘轿子里,“你究竟怎么知道失踪是柳尚书策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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