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二人刚回到相府,林滨的小轿也随着落在相府门口。他身形肥胖,走路时身上的肉都在颤,却是一路小跑着进梅庵的。
秋拣梅在后面沐浴,屋子里只有白凰翡一人,未曾掌灯,漆黑一片。
林滨进屋后并未废话,“余下一人找到了,在后院的水井里,淹死的。其余九人是吞金自杀,照现场种种痕迹来看,并无他杀的可能。”
他说话时瞪着一双小眼睛,定定地看着白凰翡的手,“依照将军之见,此案可结否?”
白凰翡坐在张椅上,脸隐在黑暗中,不知道脸上什么表情。但她靠在扶手上的双手却是青筋暴起的。
林滨是查案的老手,连他都寻不到蛛丝马迹,唯有两个可能。一就是那十人真是自杀,第二就是灭口的人做的很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默了一会儿,她道:“既然证据确凿,大人结案吧。”
林滨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就做出决定,精细的双眼闪过一丝诧异后,便归于平静。他朝黑暗中的人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可刚踏出屋子,他脑海里有一道白光闪过,令他恍然明白过来。步子又缩了回去,漫天的霜月铺进屋子里。他低声问道:“将军可是打算独自解决这件事?”
黑暗中的人抬了抬头,并未答话。
沉默,便是默认。
林滨额上顿时析出一道道冷汗来,“如果她们的死真和三万红甲兵的死有关,背后主谋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他们的目的也远不止如此。将军虽然足智多谋,但毕竟敌暗我明、敌众我寡,万不可冒此风险。”
“大人好意,凰翡心领了。”白凰翡起身,行到月色中来,面色霜白,“可血债,当用血来偿。”
林滨是文官出身,与武将接触甚少。可那埋骨黄河道的三万条生命,那躺在花月坊阁楼中冰凉的尸体,只是想一想,心就像是被寒冰包裹了一样。
他抬起眼扫了扫女将军的眉眼,一双眼就像是凌冽在冬日里的寒风,每一道目光都能析出寒刃来。
清冷,嗜血。
半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秋拣梅在门口站了很久,那句似乎滴着冰凌子的话,他也听见了。那九具尸体就像是撞开尘封记忆的钥匙,令她支离破碎的隐忍刹那间崩溃。
文弱公子袖着手逆光而站,皎洁月光勾出朦胧的影廓。
白凰翡的脸上,是战场涤荡出来的戾气,是生死陶冶出来的嗜血。她目光中敛着青衣、白月、褐色的木门和青葱的竹叶。这一切的下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是从修罗战场上下来的人,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一夜无话。
入了秋的天气日渐凉快,梅庵里被烈日烤的皱巴巴黄纠纠的竹叶子都舒展开来,又是一片青翠欲滴的汪洋。
秋、白二人亭中执棋对弈,可怜了应小爷在一旁煮水烹茶,甚是不服气。他用茶杯撞响了茶壶,铁钳勾火时炭火不小心飞了出去,稳稳当当地落在棋盘上。
白凰翡刚刚落下的一子被炭火烧的‘呲呲’冒烟,秋拣梅的忍耐度终于拔高到了极限,咬牙怒喝一声:“去外头跪着,没半个时辰不许起来。”
他能如此咬着牙说话,但真是气急了。应良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出言辩驳,不甘不愿地跑院门外跪着去了。
白凰翡用铁钳将炭火夹回炭炉,淡淡道:“他还是个孩子。”
“若换了旁人,一只手就废了。”一想到那炭火飞过来的刁钻角度,秋拣梅背心都在发凉。
“哪里那么娇气?”白凰翡轻笑出声,倒也没在为应良说话。
棋局被扰,二人紧绷着的弦断了,一时无心续上,便闲坐煮茶,说说闲话。
第一泡茶刚好,院门轻悄悄地推开,应良跪在外面,只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户部尚书李大人来了。”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俱是不明。
秋拣梅抿了口茶,淡淡道:“不见。”
应良噎了噎口水,道:“他是来求见少奶奶的。”
二人这就更为不解了。白凰翡与朝中百官来往甚少,何况李世绩出身文官,掌管户部,更与他没什么交集。
思了半晌,也就白漓江和李姝的婚事,二人还勉强有点联系。
白凰翡掸了掸掌心的灰尘,无奈道:“请李大人进来吧。”
继拓跋将军闹事后,花月坊再次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最令众人疑惑的是证据确凿,林知府却迟迟没结案,反倒是紧锣密鼓地搜查着。
似乎这桩自杀案的背后,另有隐情。
有一人提出疑问,百人争相传说,短短半日的功夫,便已经闹得枫城人尽皆知。
林滨不畏人言,埋头查案,将花月坊好一番搅和。
花月坊的坊主杨姗,乃户部尚书李世绩妻侄女,见事情闹大,她的花月坊也开不下去。不得已求到了这位姑母府上,想请姑丈出面,让林滨莫要再查下去。
迫于家中压力,这位户部尚书只得放下脸面走一遭,可又想着那林滨在枫城做了这么多年的知府,以最不知人情世故著称。他这一去,讨不了好说,搞不好被他参一本也是有的。
思了半晌,想起了自己女儿的婚事来。白老将军威望高,若由他出面,即便是林滨不答应,也绝不会为难。
“老将军年事已高,下臣不敢叨扰,可怜贱内为此食不下咽寝不安枕,这才求到将军这里来。还望将军垂怜,指点迷津。”
已是五十高龄的老尚书,在两个晚辈面前,低下了昂了一辈子的头。
白凰翡手里掌着一个竹青色的杯子,杯身釉了几片卷卷的竹叶。她低眉看着掌中茶水,并未立时说话。
坐在她右下手位置的老尚书额头慢慢析出汗来,拿不定女将军的主意,他不敢再开口。
秋拣梅坐在白凰翡的对面,细细打量她的反应。
“此事凰翡爱莫能助。”隔了半晌,白凰翡的声音淡淡地从口中飘了出来,虽然轻,却格外的坚定,“也劝李大人一句,莫要再管花月坊的事。”
李世绩显然是做好了准备来的,听到这个答案,并无一丝的惊讶。溜灰的瞳孔闪过一刹那的失望后,又勉强挤出了笑颜来,起身告辞离去。
望着老人蹒跚着离去的背影,白凰翡蹙着眉头,呢喃道:“如此风气,何故盛行?”
“我这有个故事,夫人可愿一听?”秋拣梅起身为她续了一杯茶。
他讲的,正是柳家父子求画的事。
“柳镜画一世英明,就此染了个污点。只不过,养不教,父之过也。”女将军神情淡漠地点评着,嘴角弯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柳尚书舐犊之情,李尚书伉俪情深,若是寻常人家,并无过错。”秋拣梅抚了抚袖口那簇紫竹叶,淡淡笑道:“此风不可长,亦不可灭。”
白凰翡垂首看着手中的茶,眸子里盛出一丝明媚的光来,“夫君是打算助他?”
秋拣梅点了点头道:“花月坊的事再查下去,对谁也没好处,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打住。”他一步踏到女将军面前,微垂眉眼,“夫人不也正是如此打算的吗?”
白凰翡耸了耸肩,将杯子里的茶倒进嘴里,青玉的茶杯扣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她起身,对着秋拣梅扬出一个明媚的笑颜来,“以后在夫君面前,可得谨言慎行了。”
她袖手移步,扬着笑脸出了门。
秋拣梅不缓不慢地跟了上来,“还有些行装要打理,咱们二十日出发去淮阳。这几日,夫人意欲做些什么?”
日光甚好,白凰翡抬起手掌在眉头挡一挡,眸色悠悠似水温柔。
“学学女儿家的仪态。”
清清洌洌的声音飘进秋拣梅的耳中,他脚步顿了顿,诧异地看向昂首阔步的女子。原以为被战场抹去了的似水温柔,终究还存了一息。
淮阳之行,医女仇念。
他突然开始期待起来,即便前路危机四伏,与她同去,甘之如饴。
白凰翡前脚刚刚踏出院门,应小爷仰着头苦巴巴地看着她,“少夫人,应良知错了。”
军中不乏顽劣的,因有军法约束,凰翡将军从不将他们放在眼里,闹得太厉害的,拖出去打一顿也就安分了。
应良不是军人,自然不能打一顿。可任由他在眼皮子底下胡闹下去,白凰翡也觉着麻烦。想了想,一把将小少年拉起来,摔进院子里。
她将力度控制的很好,应良跌进院子时,身影却是站着的,晃都没晃一下。
女将军撩起宽袍,左掌背后,右手食指朝少年勾了勾,“打赢我一只手,你在梅庵便无人管你。”
应小爷一听,乐不可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眼角余光瞟到立在白凰翡身旁的文弱公子时,悻悻地放下了拳头。
女将军回头,将眉一扬。
秋拣梅哭笑不得地罢了罢手,“少夫人开口了,你照做便是。”
他话音刚落,只见应良似个狐狸般朝白凰翡蹿了过来,两只手变拳为爪,要去抓住女将军的手臂。
白凰翡瞳孔扩了扩,身形未动,一条手臂挥动起来似游龙一般,轻易地将应良两手抓住,绕了个圈便背到他身后去了。
应小爷‘唉唉唉’地叫唤起来,不服气地嚷道:“这不公平,你是将军。”
白凰翡朝前一推,少年在地上跌了个狗啃泥。她看着地上的人冷笑,“等你为刀俎时,再来说公平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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