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荆建国以来,白家出过三任军候,皆是一步步从步卒爬上来的。
白家祠堂内陈着五十二座牌位,这其中包括了白奕在内的现世将士,唯独没有白凰翡。
诸位英灵在上,鹤发老者眼中渐渐析出一丝悲凉,伟岸身影被暖黄的阳光剪出孤寂的轮廓。
静站了许久,白奕才取过一旁案上供着的圣旨,转身出门。
白凰翡已在祠堂外的石子路上跪了半个时辰,青缎束发,黄衫束腰。
‘嘎吱’一声,以褐土刷过的樟木门缓缓开启,老人迈着稳健的步伐拾阶而下,离她五步开外停了下来。他将手中圣旨微微往上抬了抬,“白凰翡接旨。”
白凰翡心中一跳,俯下身去,“末将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白氏有女凰翡,孝淑躬亲,贤惠端耐。相府幼子秋拣梅仁礼谦和,尊贤重义,二人堪为良配。秉承两府之愿,择吉日于七月十八完婚。”
祠堂靠南而座,四周皆是长青松柏,郁郁葱葱地将这座宗庙藏了起来。有风在林间呼啸,摇的青松撞过柏叶,簌簌作响。
圣意在风中缠绵一阵,一字字落进白凰翡耳中,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首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老人,双唇打着颤,半晌才敢问:“皇上便是因此才诏凰翡回都?”
白奕将圣旨卷了卷,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君命难违,还不接旨?”
伸手接了圣旨,白凰翡眼中有灼灼怒火,“爷爷常教导孙儿,无国不家。为将者当舍小家卫大国,如今,您却要我丢下生死袍泽,独去成家立室?”
白奕才转身,闻言将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目光似刃,声音如刀,“你为将前,先为臣子!”
寒风呼啸送走了鹤发老者伟岸身影,却刮出一片冰凉拍在白凰翡的脸上。手中那道明晃晃的圣旨,就似扼住她咽喉的绳索,窒息感从心底油然升起,漫遍四肢百骸。
一抬首,褐色大门缓缓闭上。她转身,步履失了分寸,恍若无力,蹒跚着循着石子小路缓缓而去。
纵然她如今官拜大将军,纵然世人都赞她才能不输白家任何一任家主,可那道门槛后头,依旧无她一席之位。
哪怕白家宗族再无人可承家主之位,她身为女儿,不可为主。女大自当嫁,换做旁人,在她这般年纪早已儿女绕膝。荆皇能令她披甲挂帅,得此十载风华,已是格外开恩。
她从祠堂到西厢小院,已是日渐西斜,不及走近,已见了院门前立着三人,为首的是自小照顾她的青姑,后两个不曾见过。
不等她问,青姑已上来说:“老将军吩咐老奴同兰儿红儿一道去相府伺候小姐。”
身后两个丫头便上来见过小姐。
白凰翡听她们话中只称小姐,不再称将军,可见也是爷爷的意思。心中一凉,只道:“繁琐小事青姑做主便是,明儿我要出府一趟,替我备上纸酒。”
说着话,她已踏入院中。满院芍药杂着泥土翻出的清香,同廊下几株栀子花的味道杂在一处。屋子里红妆绿裹,再无往日将帅之风。
想她白凰翡自记事来,便立誓挑起白家重担,只当自己是个男儿。她做了二十五年的白家儿郎,如今却要她短短数日内成为秋夫人!
她将眸中血泪往回一噎,心中只叹:爷爷呐爷爷,纵然凰翡身是女子,又未尝不可挑起白家重担?便不能入宗庙祠堂,甘当士卒力竭沙场,也好过与人为妻碌碌一生!
这二十五年流下的血汗,终究是比不过须眉小儿。
自荆皇颁下圣旨来,荆太子生怕好友想不开,届时全他的罪过。每每得了空,便来相府窜门,只等着秋拣梅将他奚落一顿,才觉荆皇这份诏书下的实在妙。想着不久的将来病秧子娶了悍妇,再落了个畏妻的名头,他才能扳回一层从前丢掉的面子。
这日一早,天色将将明朗,荆太子一番软磨硬泡,终于邀得秋拣梅出城赏东坡山涧的兰花。只一路闷闷的,出了城下马踏上小道,他方说:“昨儿离崖捷报至都,三军大胜。”
秋拣梅身体本弱,策马出城已是气喘吁吁,不过行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撑不住,寻了个树桩子坐下。闻言笑道:“殿下怕白将军抢了你的风头吗?”
荆自影折回去与他同坐,递了水囊给他,方道:“以三十五万抗敌军五十万,便是白老将军亲自上阵,也不敢称胜。白凰翡能做到如斯地步,可见其才。本宫只是想不通,六月初她呈上的战报,十一个月来我军兵马仅损八万。可八皇叔传回的战报中,我军损失十四万兵马。”
秋拣梅喝了一口水,目光幽幽地看着翠山绿水,默了一会儿,才吐了一句:“东坡山上何时有过兰花?”
荆自影自顾自道:“六月离崖已是胜局在望,此种局势下一月损兵六万,实在有负凰翡将军的名头。可若非如此,便是她虚报军情。”他劈手从秋拣梅手中躲过水囊,仰首灌了一口,才问:“这两者,拣梅偏向于哪种?”
秋拣梅却起身掸了掸衣上的尘土,嘴角一挑,一抹讥讽的笑爬上眉梢。一面往山涧行去,一面说:“殿下打理政务尚且力不从心,还有心力管旁人家的事?您可别忘了,如今离崖掌帅印的可不是她,而是八贤王。不过话又说回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逃不了责。”
荆自影自觉没趣,收了水囊跟上去,扁了扁嘴说:“人无完人,秋公子眼界如此之高,世间再寻不出一个能让你口出一言赞美之人。你这旷世奇才却埋于深巷,便是卧龙在世,本宫都要将你门槛踏破了,何时出世替我分忧?”
秋拣梅道:“若秋某一人,必定为殿下鞠躬尽瘁,只是家中将有妻儿,不敢拿他们性命冒险。”
荆自影脚下一个踉跄,忙抓了一旁树桠子,狠狠剜了前面的人一眼。思衬半晌,只不甘不愿地吐了一句:“算你狠。”
二人一言一搭,直到日上中天,才至山涧之下。遥见溪水潺潺自半山腰流出,似一匹白练挂在群山之中,随着满山黛色蜿蜒而下。山涧两旁山花烂漫,几株白兰杂陈其中,似飞似舞,不免失了兰花品质。
荆自影上下仔细看了一番,大失所望,气的直跺脚:“和硕欺我!”
秋拣梅已是累及,在溪边寻了个干净地方歇息,细想太子话中意思,脸色一变,忙问:“是和硕公主告诉殿下此处景致的?”
“自然是她,本宫哪有这个闲情……”荆自影自行过去,将要落坐,却也觉出不对。忙一把拉起秋拣梅便往山下跑。
他动的一瞬,山涧中窜出十数条身影,先将二人去路切断,团团围住。那些人个个衣着粗陋,不修边幅,上来二话不说,抡起手中刀剑就往二人身上招呼。
荆自影倒是自小承名师教导,即便徒手对上这十数土匪,也不再话下。可偏生秋拣梅身子极弱,莫说习武,便是个力气稍大些的女子都比他强健。
要护着他,荆自影显得有些吃力,渐渐显了劣势。须臾间身上的衣服已被划开好几个口子,带着秋拣梅退到水边。眼见再无退路,他将眼一闭心一横,反手便将秋拣梅推入水中,扭头拦下要追他的匪徒。
却不想那水中早已有了埋伏,只等秋拣梅一落水,几把寒刃齐齐落在他身上,登时一片血水溢出。
荆自影方知自己犯了错,反身纵入水中将秋拣梅一把捞起,还是有剑刺中了文弱公子。
不远处的山坳上,白凰翡一身素服与群山显得格格不入。眼见二人将成那群盗匪刀下亡魂,她眼中那丝冰凉才被血水融化一点,反手拔出腰间短刀,俯冲而下。先将围住二人的山匪击退,又将二人捞上岸,随即便将十数人尽数杀死,无一活口。
她出手快、准、狠,惊得荆自影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秋拣梅一声闷哼,他才忙着打了信号烟火,又带着秋拣梅往山下去。
秋拣梅身上中了四刀,因在水中,剑锋有偏,不曾刺中要害。可这四刀对于体弱多病的他而言,却也够呛,送回相府时,已经昏迷不醒。
荆自影伤在手臂,只简单包扎一下,便丢开了。眼见白凰翡双手环胸立在廊下,眉目冷淡,衣不沾尘。他筹措了半晌,将四下的人都打发下去了,方上前去揖了一礼,低声道:“多谢白将军出手相救。”
白凰翡点了点头,算是承了他这声谢。
荆自影尴尬地咳了两声,又揖了一礼,说:“今日的事,还请白将军勿要传扬!”
白凰翡将身体一正,揖礼道:“来之前,末将已经报官,想必枫城知府这就到了,末将留下来也是为了录份口供。”
“呵呵……白将军但真是……”荆自影干笑两声,心中却在发愁。今日的事若传扬出去,被父皇责罚事小,朝中那群老不休又要逮着说上十天半月,闹得不安生。
他还没寻个好词出来,那厢已经有人禀了进来,说枫城知府已在相府门外候着。
荆太子听了一半,两眼一花,只想学秋拣梅一样直接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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