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峻的曾曾祖父叫做韩成,从高高在上的公子少爷流落成乞丐一样的蝼蚁之后,每日最多的时候就是蹲在街上一家已经破落无人的店面里,等着老奴找食物回来,听一听外面又如何混乱了,惶惶度日。
那时候,各州府的官兵都被调配的差不多,剩下的人力根本不足以用来控制城内的混乱,已经食不果腹的百姓虽然谈不上能做出杀人放火大奸大恶的事情,但是相互抢夺粮食,撕扯打架几乎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
身边的老奴年纪已经大了,抢东西根本抢不过那些年少力壮的青年。所以他每一次回来的时候,身上的伤痕就更多一些,然而老奴从未让韩成知道这件事情。直到有一天,韩成很久都没有等到老奴回来,心中放心不下,遂外出寻找,结果竟然让他看到一群跟自己一样大的孩子在踢打着地上的老奴,韩成发了疯一样的跑过去,可是他弱不禁风,哪里是那群流浪孩子的对手？
就在韩成浑身剧痛,抱着地上的老奴不得动弹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又是你们。”
这里的孩子差不多有四五个,看到从街道拐弯处走出来的人时,先是一怔,然后恍然想起他们人多,顿时硬气起来:“你个没人要的臭婊.子,上次是我们兄弟人少,今天我们可不怕你！”
韩成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长发绑成马尾,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叉着腰站在那里,面对以寡敌众的局面,她非但不害怕,还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四五个小屁孩流.氓都倒抽一口冷气,打架归打架,动刀子显然又是另外一回事。可是孟澜显然不是跟他们闹着玩,她个子比他们矮,身子比他们更瘦,但韩成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她拿着刀子刺过来拼命的那股劲儿,比任何一个男孩子都可怕,都决绝。
那几个小流.氓大喊着“疯子”、“疯子”,吓得丢了手里的东西拔腿就跑了。韩成瑟缩在地上发抖,眼泪不断地往外流。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要靠着一个比自己还要弱小的女孩子来救,可是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女孩子,并不是来救她的。
韩成发出了痛苦的吼叫声,眼睁睁的看着女孩子踩着他的胳膊,比那几个只会拳打脚踢的小流.氓更加狠厉的逼着他把手里最后一个馒头交了出去。
“混蛋！混蛋！”韩成大吼出来,拼命的骂着她。
然而后者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满载而归。那一刻,韩成恨透了她。
老奴重伤不治,加上多日来根本没有好好吃饭,当天就死了。看着陪伴自己多时的老奴身体一点一点的凉下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的恨意在他的心里一点一点的滋生。
韩成想报仇,想要找那个女孩报仇。
他亲手埋葬了老奴,开始寻找那个女孩。城里并不大,他决心要找到她,这并不是一件很拿的事情。她这么狠,一定会在有食物的地方出现,韩成多番寻找,也开始学会了抢东西,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子里全是那天她抢东西时候的狠厉。重点从来都不是人多势众,也不是那些看似可怕的拳打脚踢,而是目光中只有那个想要得到的东西,拼了整条命都要得到的念头。
好比他现在的恨意一样。
他开始积攒很多的食物,也终于顺利的发现了那个女孩。她还是和当初一样恨,明明那么瘦小,却比所有同龄孩子,甚至更大一些的男孩子都要狠。她不仅仅会用手中的武器,她的手,她的牙齿,即便是欺负她身子小将她举起,她也拼了命的咬掉你一只耳朵。韩成有点发憷,他竟然怕自己没办法报仇。
所以,他跟着她,一路跟到了郊外的一座破庙。
破庙很小很小,韩成看着她站在破庙门口,忽然就换了一副神情。那种乖巧可爱,笑容甜甜的样子几乎让韩成僵在原地——那还是她吗？鬼使神差的,他偷偷靠近过去。
破庙里有一对夫妻和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见到女孩子回去,妇人有点不悦:“怎么出去这么久！”女孩一怔,小心翼翼的把食物拿出来,妇人见到这么多食物,神色总算缓和了一些,她没好气说道:“爹娘只是担心你出去有什么事情……”
她甜甜地笑着,点点头,乖乖的坐到一边帮着缝衣裳。夫妻二人饿虎扑食般吃掉了食物,当然,最好的部分还是留给了那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她拿着针静静地看着他们吃完,笑着继续低头缝衣裳。
韩成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到很远的地方。脑子里女孩的两种样子不断地交替出现,他觉得心里难受又复杂。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除了外出觅食,更多时候就守在这里了。就这么看着那个女孩在这里乖巧的承担所有的事情,除了这里,就变成一个为了食物的疯子。
这样的日子,在第七天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那天,女孩带回来格外多的食物。夫妻觉得不够,让她带更多一些,妇人说,听说接下来几天气候不太好,她也不要出去了,所以这几天就辛苦些,多存点粮食。女孩根本不怀疑,原本是一天出去两趟,那两天她一天出去四趟,带回来两倍的东西。
又一天,等到她出门之后,破庙里的夫妻开始匆忙的收拾东西,带着所有的食物以及那个四五岁的孩子离开了破庙……
韩成心中一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转身就去追那个女孩子,追到她的时候,她还一心想着拿更多的食物,见到韩成的时候,一脸的陌生和茫然,好像已经不记得他是谁,韩成大吼着把那对夫妻离开的事情告诉她,女孩的脸色猛地就变了。
她发足狂奔,连抢回来的食物都顾不上,直直的朝着破庙赶回去。
然而已经晚了,破庙里空空荡荡,连一块破布都没留下。韩成终于记得自己是来报仇的,他站在女孩的身后,眼睁睁看着她像被抽了魂魄一样蹲下,抱着身体变成小小一团,比原先的瘦小显得更加瘦小,他喉咙干涩的很,想来想去,只能说出一句不知道算不算的上狠话的狠话:“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乎你,你还傻子一样帮他们找那么多东西,他们早就不想要你了,你……你真是活该。”
女孩低下头,两只手死死的捂住自己的脸。韩成的话没有得到一点点的反应,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蹲在她身边,伸出去的手还没推到她就直接僵在了空中,
女孩的手捂着脸,指缝里全都是眼泪,大滴的泪珠滴下来,在落满尘埃的地上滚一圈,瞬间就见不到了。
韩成捡了柴火来烧,也罢自己积攒的食物搬到了这里,可是女孩看也不看,就盘着腿坐在火堆边上,目光空洞无神的看着那团火。
韩成沉默了好久,终于有点忍受不了,打破了沉重的气氛:“其实,我是来找你报仇的。”
女孩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韩成生气了,嚯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她怒道:“是你害死我的家奴,你这么冷血无情,他们不要你也是合情合理！”
女孩这才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对他的陌生和茫然渐渐地消失,仿佛是隐约记起了他。
“你说我害死你的家奴,那你呢？”
韩成唤醒了自己心底的恨,有点激动:“我？我怎么了？”
女孩垂下眼去,语气平静得很:“从小爹娘就更疼弟弟,因为我是个姑娘,迟早要嫁出去,不能为家里传宗接代,也不能为爹娘养老送终。现在的世道连一碗饭都吃不上,他们迟早会不要我。”
“可是我不想被他们丢下,我可以不嫁人,我一辈子服侍他们,我可以努力赚很多钱招婿,也可以给他们养老送终,只要他们别丢下我就行。我可以找食物,可以帮着干活,我可以不成为他们的负担,只要不丢下我就行……”
女孩忽然抬眼,沁凉的眸子盯着韩成:“可是你呢？”
韩成心里一惊,竟然无语。
“你说你要为你的家奴报仇,可是当初他出去为你找食物,把所有的食物让给你,就算饿的睡不着,就算受再多的伤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呢？你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给你的一切,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没有外出帮你找吃的,他可能根本不会死？不对,你根本不会这么想,你只敢为他的死找一个借口,找一个仇恨别人的理由,你连质问自己的胆子都没有。”
韩成的眼睛红了:“你、你胡说！是你！是你抢走了我们的食物……是……是你们……是你们打了他……”
女孩的眼神再次空洞起来,她抽出自己藏起来的匕首递给他:“你不是要报仇吗,那你报吧。”
韩成呼吸急.促,红着一双眼看着那冰冷的匕首,一把抢了过来,他的手都在发抖,可是怎么都刺不下去。他的脑子里全是老奴外出奔波疲惫的样子,还有女孩外出抢食,回来乖巧帮忙的样子。他飞快的摸了一把眼泪,然后又有更多的眼泪涌出来……
女孩独自离开了,破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回过神来的韩成追了出去,再次找到了她。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到了每天外出觅食的时间。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女孩丢掉的不仅仅是那把匕首,还有所有的狠劲儿和拼劲儿。哪怕抢到了食物,终究还是被那些积怒已久的对头孩子们围起来一阵踢打,她既不还手也不谩骂,好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那里,浑身脏兮兮。
韩成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大吼一声冲上去打跑了所有的孩子。也是那一刻,他好像忽然明白了,明白了她所有的行为,所有的感受。
乱世之中,人要活下去,总要有一个坚不可摧的念头,这个念头可以是复仇,也可以是……守护。
老奴死后,他一心报仇,一心想找到她,却发现她的种种恶行不过是想为那个家多出一份力,不让自己成为一个负担。在父母身边,是她心中唯一的念头。他的仇恨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变为乌有,在看到她遍体鳞伤的倒在这里的时候,忽然就想要保护她。
女孩受了很重的上,头上破了好大一块,手骨好像也折了,韩成满头大汗的把她背回去,急吼吼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刚要转身,女孩弱弱的拦住他,将那个已经稀烂的包裹拿了出来,无力的推给他。
韩成怔怔的打开,里面是已经瘪了的包子馒头,还有一些混了石头灰尘的粗米。
“我抢过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你老奴的命,我也一起还了。”
韩成一怔,看着脸色越发苍白的女孩,他忽然就慌了。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她明明是仇人,明明是抢了东西的恶女,可是在这一刻,韩成却觉得她好像是唯一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了,救她成了心里唯一的念头:“你等我,你等我！我去找大夫！我一定会找大夫来救你的！”
他发足狂奔的去找所谓的大夫,可是现在城中混乱,哪里来的大夫？
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韩成转而往回跑,果不其然,等到他跑回破庙的时候,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女孩不见了。
这周围都是树林,她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哪里能跑远？韩成到处去找,终于想起来他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直到他被一具尸体绊倒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一座乱葬岗。
时下不仅是烽烟四起,连瘟疫都开始横行,韩成背脊发寒,在看到这些尸体的时候猛地捂住嘴.巴——人死了,可是病还在。如果她真的是朝着这个方向走,那……会不会也感染上瘟疫。
故事讲到这里,韩峻有些沉默,景姣依旧是闭着眼睛仰头晒太阳,淡淡道:“我觉得,这并不算是救了你曾祖父的命吧,如你所说,如果那个女孩子真是孟澜,还真是……不怎么值得同情。”
韩峻若有深意的看了景姣一眼,沉声道:“在那之后,曾祖父依旧努力的活着,他每一次抢食,每一次让自己吃饱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女孩子。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战事平息,疫情缓解,百废待兴,他在一家酒楼打杂做小二,见到了一个俏丽的小姑娘。”
景姣的眼睛无声的睁开,看着前面。
“曾祖父惊呆了。那时候的女孩,是一副少年的打扮,她的对面是一个俊朗的男人,两人的衣着都很普通,而她那种乖巧顺从,笑起来的样子,让曾祖父一眼就认了出来,也肯定他就是那个女孩子。女孩似乎发现了曾祖父,可笑的是,她早就不记得曾祖父了。曾祖父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故意装成男孩子的声音告诉他,她叫孟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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