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找人对付你的,一定是那个杨二叔。”拿过景姣擦了手的热毛巾,竹均冷不防的蹦出一句。
福云寺被掳劫这件事情,无论对竹均还是景姣来说,都是颇有记忆的一件事。今天见到的杨家兄弟,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无论从动机还是条件来说,他都是最有可能找人对付景姣,之后再串通樵夫毁掉她名誉的人。
景姣的食指“哒、哒、哒”的敲击着桌面,似乎是在思考着这句话。竹均静静地等着,手指无声的摩挲着别再腰间的钱袋子,这个钱袋子是景姣给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袋子,默数着里面的银钱数量。
“竹均。”她忽然叫他。
竹均的注意力转到了景姣身上:“在。”
景姣望向他,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抬起,落在了他的头上。男人不喜欢被女人摸头,无分年纪。竹均先是皱了皱眉,但很快恢复正常,抿着唇角。
“小孩子内心不要这么阴暗,没事去多买两串糖葫芦吃。”
他傻了才会相信这钱是给他买糖葫芦吃的。
果然,景姣又道:“上次给你的钱,买了糖葫芦之后,剩下的用来找几个身手好会做事的,找个时间,把那两个长舌夫给我弄来。”
竹均的嘴角抽了抽,长舌……夫……
接下来两天,竹均依旧要比景姣起得早,完成她布置的所有任务,用薄荷水漱口,除此之外,还有她时不时的味觉训练。在府里,他只是一个低调的不能再低调的哑巴小丫头。
这一天天气晴好,景姣吃完午饭,习惯性的犯困。竹均服侍她睡下之后,无声无息的出了门。
如果说城南是烟花之地的腹心之处,那么供市井百姓娱乐消遣,也是来往客人最多的,非城北莫属了,这里有形形色色的茶馆饭馆,比不上万福楼那样大金主才能消费得起的档次,但它的特色之一,就是育成了大批混迹底层的说书人,城中几乎九成的说书人,都是从这里出去的。
正因为这是市井百姓聚集之地,所以景姣无论如何都不会常来这个地方,上次偶然一次路过,就让她听到了如今的美食界最火爆的几个老故事,翻来覆去的讲,也不嫌这隔夜饭炒的膈应。
竹均换上了男装的打扮,用绷带隐了半张脸,静静地站在最为热闹的摊子前。
与沈筠师徒的决战只是陶氏传当中的一个章节,最为吃香的一个章节,要说这传奇人物一旦被神化,拉过屎的茅坑都能变成灵气聚集的福地。
今的这一章节,乃是当年陶青所用的一套七十二式的厨具。
厨具嘛,是个厨子都有,但是越有格调的厨子,所用的东西就会越发的私人化。七十年前楚国曾经爆发出大规模的瘟疫和灾害,偏锋敌军侵扰,当年的骠骑将军季云传领军抗敌,伤亡惨重只为保得楚国安宁。据说当时九州最有名的兵器大师璋淮亲自为季将军打造了佩剑,二十年后,已经成为一国功臣的季将军因年事已高,饭菜不香,是陶青亲自过府三个月,硬生生不用药物,凭借三餐将季将军给调养回来了。
季家感恩陶青,专程去请了璋淮。而那时候璋淮已然收山,一辈子没有徒弟,却因为季家的颜面,打造了这一生最后的一次刀具。不同的是,他做了一辈子的兵器,收山的最后一次,是一套七十二式的厨具。
这传奇故事果然叫座,周围瞬间都是叫好鼓掌之声。然而,周围越是热闹,竹均的一双眼睛就越是冰冷。人群之中,不起眼的角落,他抬起手指向说故事说的滔滔不绝的说书人,声线低沉冷清的对身边的打手道:“就是那个人。”
……
这一次,说书人被请到景府说书,第一反应是腿一软。
见到屏风之后的影子,说书人二话不说跪下就是一拜:“姑,姑娘万福。”
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受不起,随意坐吧,”
开玩笑,他哪里敢坐啊!
“姑姑姑、姑娘……小人从前得罪姑娘的地方,小人一定赔罪,小人就靠说书混口饭吃,姑娘喜欢听什么小人分文不取,一定好好为姑娘讲……”
景姣笑了,轻笑的声音差点把说书人吓破胆。
“今天我们不说书,我就是有点不懂得地方,想要向先生请教请教。”
说书人连连磕头:“不敢不敢……”
景姣活动了一下脖子:“我只是有点好奇,先生的说书精彩异常,犹如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却不知这说书的本子是谁写的?这写的人又是否亲眼所见那些了呢?”
“姑、姑姑、姑娘误会了,这、这、这说书讲究的是一个刺激……自、自然挑着大家喜欢听的说,咱们只是混口饭吃,顶多也是在被人那里打听一些,然后自己编纂成章……”
“哦?”这个音很轻,尾音微微翘起,让人的一颗心都悬起,“就为了取悦,所以胡说八道也成了你混口饭吃的道理么。”
说书人大惊,下意识的就开始磕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景姣笑得更深了:“我又不杀你,就是想请你讲一个故事而已。”
说书人愣住了:“说、说故事?”
景姣理了理袖子:“你且回去等着吧,过几日,我派人给你送个本子,你按照本子上的讲,换着地方讲,怎么精彩怎么讲,要是讲得不好听众寥寥,你再来磕头也不迟。”
说书人从景府离开,背后已经是一层冷汗。
讲故事?景家姑娘要给他本子来讲故事?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如今的千金小姐,都不爱红妆女红,喜欢写故事了么!?
竹均一直以为景姣把人带回来,十有八是要教训一番。结果她非但没有动那人,反而把人放了回去,还要给他话本子来讲。他心里有满腹的疑惑,但是从来不曾表现在脸上,连问都不问一句,偶尔景姣望过去,就能捕捉到竹均皱起的眉头,她但笑不语,从不点破。
放说书人回家,还送了本子过去,好像忽然就没有了音信。
十日时间转眼而过,景姣每天都在专心的训练竹均的味觉,变着法子让他试菜试味,完了再把一道菜里面所有的味道都找出来,一旦错了,就是跑步加干活的双重体力惩罚,景姣说惩罚就是惩罚,一点不放水。
可是,竹均在景府吃得好住得好,在景姣的训练下,与其说是味觉得到了提升,不如说他的小身板开始蹭蹭蹭发生改变,从前还遍体鳞伤瘦骨嶙峋,现在撩起袖子,几乎都能看到胳膊上拱起的一小块肌肉,伸手去戳,硬邦邦的一块!连喉结好像都比原来突出了。
对于这样的改变,竹均一点都不开心,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
夜里,景姣早早的就睡下了。竹均缩在床榻上,一双清醒地黑眸没有半点睡意。
安静的房间里,景姣的呼吸声开始变得规律。竹均缓缓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一只篮子,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
篮子里有很多种调料,是他做味觉练习的时候偷偷留下来的。庭院的大树底下,他盘腿而坐,用手指轻轻地去沾调料,旋即放到舌的各个位置尝味道。
“人的舌头,每一个部分都有自己的味觉感官,酸甜苦辣,各有分布。食材固然有贵贱之分,也有天然滋味,然《食经》有云:厨者之作料,如妇人之衣服首饰也。虽有天姿,虽善涂抹,而敝衣蓝缕,西子亦难以为容。过分区分食材贵贱,由此定论菜品高低,那就是蠢。味觉可以成就一道菜,唯有洞悉所有的味道,你才能将它们呈献给世人。”
他的面前摊着一个小本子,每一页都干净整洁,他的笔风可能受了景姣的影响,端正秀气的字体记录了她的每一句教诲。
凉风拂过,吹散了闭月的乌云,庭院之中,铺洒着皎皎月色,也将少年脖颈和手臂上狠狠缠住的绷带照亮,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将呼之欲出的喉结和那坚实的肌肉给绞杀。
竹均尝完味道,胡乱擦了擦手,拿起本子和毛笔仔细的提笔写道:花椒,别名大椒、点椒,食用过多易造成便秘……
他的笔尖一顿,眉头微蹙,低声呢喃:“以籽小,壳……”
“壳浅紫色为好。”一个声线清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竹均顿时如遭雷劈,飞快的把面前的东西一股脑塞进篮子,抱起就想跑。
“坐在这里,看得清么?”身后的声音由远及近。
月光下,景姣的浅色裙衫好像都变成了白色,竹均回过头,怔怔的看着她。
明亮的灯盏放在庭院的石桌上,不知道比他那豆大的灯火强上多少倍。竹均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篮子放到石桌上,他的手好像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景姣恍若未见,坐在石凳上,拿过他的小本子一页页的翻看。
她的动作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停了下来,目光也随之抬起,漠然的看了他一眼。
竹均的脸上终于有了不安的神色,他的唇动了动,好像想要解释,可是景姣已经垂下眼,提笔将那一页的内容给涂抹了个干净:“往后写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再看到一次,你就给我滚蛋。”
带着力道的笔尖,将陶青曾用过的七十二式厨具的故事彻底的淹没在了漆黑的墨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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