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姜简走在空荡荡的后花园里,对影成双。
这处小院子是他父亲生前给姐姐的陪嫁,所以在姐夫去世之后,幸运地保留了下来,并没有被姐夫的那些族人们抢走。院子中有三棵石榴树,都是当初姐夫带着他亲手所植。他走的时候,还看不到任何花苞,如今,沉甸甸的石榴已经压弯了树枝。
“桃三,杏四,枣当年。石榴慢,即便是截取壮枝扦插,至少也需要五到六年光景才能开花结果。但是,石榴寿命极长,能开花结果六十年以上。上林苑那边,甚至有几棵汉代留下来的老石榴,每年仍旧能结不少果实。”当年种树的时候,姐夫曾经这样说过。脸上淌满了汗珠,眼睛里却充满了希望。
姐夫韩华好像什么都懂,从君子六艺到种树养马,甚至连星象和堪舆,都通一二。他当年种下石榴,是希望花开富贵,多子多福。然而,却没等看到石榴树结出第一茬果子,就被车鼻可汗谋杀在酒席上。
姐夫是大唐为数不多的秀才之一,姜简在心中,一直拿姐夫当做榜样和师父。姐夫被歹人所害,无论是为了替姐姐出气,还是为了替师父报仇,他都责无旁贷。
一年半之前,姜简为了报仇,只身前往漠北。本以为,即便自己最后能够成功为姐夫讨还公道,也肯定要埋骨异乡。没想到,自己非但成功摧毁车鼻可汗的“大突厥国”,并且还能平步青云。
按道理,他虽然没有亲手将车鼻可汗杀死,心里头也该满足了。一个被软禁在长安城中,逢年过节才被拉出来给皇帝跳胡旋舞的车鼻可汗,可能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
然而,他却始终感觉有一股“气”,堵在自己胸口难以消散。
当初姐夫遇害,到他家里逼迫他和姐姐息事宁人的,是崔敦礼。如今,示意他放弃仇恨,别继续纠缠车鼻可汗该不该被处死的,还是崔敦礼。只不过上一次,此人打着悼念的幌子,而这一次,此人拿朝廷给他的封赏当做把柄。
上一次,崔敦礼是兵部尚书,这一次,崔敦礼是尚书右仆射。官升了一级,说话的口气变得更加柔和,笑容看起来也更加慈祥,恶心程度却是一模一样!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姜简当时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崔敦礼堵得满脸通红。这句话,是当年姐夫辅导他读书时教的。除了姐夫之外,他心中还有两个师父,一个是胡子曰,另一个是吴黑闼。前者教过他,少年人应该快意恩仇。后者则教过他,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无论按照哪个师父的教诲,车鼻可汗都必须是死路一条。
至于朝廷的封赏,他可以不要。胡子曰大叔当年在掀了颉利可汗的被窝之后,解甲归田,这辈子仍旧活得有滋有味。而另一个师父吴黑闼,这辈子都游离于朝堂之外,却活得仰俯无愧,顶天立地。
更何况,他比胡子曰大叔和吴黑闼师父当年,还要更无牵无挂。胡子曰当年还有妻子和妹妹需要看顾,吴黑闼心中始终放不下瓦岗兄弟。而他,姐姐已经决定留在瀚海都护府做婆润的可敦,两个妻子在塞外也能活得无忧无虑,一众兄弟们,更是各有各的出路和前程,不需要他来操心。
“少郎君,有贵客来访,说是要您亲自去门口迎接。”家中仅有的两名奴仆之一急匆匆地跑进后花园,弯着腰汇报。
“贵客?还让我亲自去门口迎接?”姜简的眉头迅速骤紧,带着几分愠怒反问,“忠叔,你知道他是谁么?如果不知道,直接回绝了他,说我已经睡了,请他明天再来!”
“是!”老仆姜忠不敢违背家主的命令,继续弯着腰小声回应。然而,却没有立刻挪动脚步,而是将声音压低了补充,“少郎君恕罪,老仆眼拙,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他是坐着马车来的,他的随从,没把他的身份告知老仆。但是,他身后带着一支卫队,足足有一两百人,把整个坊子都给封住了。”
“封了坊子?”姜简又是一愣,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长安城里达官显贵虽然多,有资格带两百以上卫队出行,并且随随便便就封掉一个坊的人,恐怕也没超过二十个。而这二十个人里头,没有任何一个他能高攀得上。甚至他父亲姜行本生前,都未必能跟这些人有什么来往。
“的确封掉了整个坊子,并且侍卫还很凶。有邻居听到动静,派下人出来观望,全都被侍卫们给赶了回去。”老仆姜忠又行了个礼,带着几分恐慌继续补充。
安邑坊在长安城里,算不得什么富贵所在。可有坊子里边,也居住着好几位五品甚至四品命官。敢勒令五品命官家的仆人关好门,不得露头,那些侍卫所保护的目标,身份岂能一般?
“知道了,我去门口看看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姜简心里头,愈发感觉奇怪,想了想,对老仆姜忠低声吩咐,“忠叔,你先帮我点几盏灯笼,挂在前院。然后请忠婶帮忙煮一大壶茶,再洗几个茶杯,一并给我送到书房里。”
“哎,哎,我这就去,这就去!”姜忠心里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去执行命令。
“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前来锦上添花?不过,这回他恐怕要失望了。”姜简苦笑着嘀咕了一句,带着几分困惑,去更换衣服,以便迎接不速之客。
当初为了凑钱雇佣胡子曰去救弟弟,姜蓉把家里能换钱的东西,几乎卖了个干净。为了节省开销,家里的仆人和侍女,大多数也被她遣散,只留下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负责看管院子。
如今姜蓉留在了瀚海都护府,姜简自己也没想好今后自己到底去哪,所以这次回到长安,便没有急着雇佣更多的下人。结果大晚上忽然有客人不请自来,忠叔夫妻两个,难免都忙得脚不沾地。
没等老仆姜忠,把第一盏灯笼挂好。那不速之客,却早已等得不耐烦,竟然在侍卫的簇拥之下,自己闯了进来。
“不知是哪位殿下……”因为光线太暗,刚刚换好武将常服赶过来的姜简看不清客人面孔,眉头皱了皱,快步上前行礼。本以为先皇李世民的哪位儿子,前来拉拢自己,却不料,走到近处,入眼的却是一件赤黄袍衫。(注:赤黄袍衫,唐代皇帝的便服,见阎立本的画作。)
“圣上?”迅速停住脚步,姜简抬头向上扫视,随即带着满脸的惊诧深深俯首,“末将失礼,竟不知道是圣上亲临,迎接来迟,还请圣上恕罪!”
“姜都护不必如此客气,是朕,没有提前派人知会你,就突然来访。平身,恕罪两个字,休要再提!”来人虚虚做了搀扶的手势,笑着回应。话语里头,隐约带着几分得意。
“末将谢圣上!”姜简后退三步,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为来人让开通往正房的甬道。肚子里头,各种腹诽之词却宛若涌潮。
这叫什么事儿,都戌时三刻了(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当皇帝不好好在宫里睡觉,竟然跑到自己家来串门来了。要是自己身为肱骨重臣,或者以前在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就在其门下奔走也罢。偏偏自己两种身份都不占,甚至在今晚之前,连皇帝陛下到底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姜都护不用客气,朕不请自来,希望没惊吓到你才好。。”刚刚即位三个多月的大唐皇帝李治,也知道自己半夜造访臣子家,实在有些唐突,又笑了笑,柔声吩咐,“麻烦姜都护头前引路,朕刚刚从程咬金的家里吃过酒,半路上有些口渴了。刚好在酒席间听他说起过你,便想着到你家里找些水喝。”
这个借口,编的可是有点儿蹩脚。卢国公程咬金的府邸在崇仁房,出了门向右拐个弯就是皇城。而安邑坊,却在东市之南,离着皇城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况且皇帝出行,哪怕是轻车简从,太监们也不可能没随身带着水囊。若是不喜欢水囊的味道,从城东的胜业坊到城西的醴泉坊,哪个仆射、尚书的家不能去,何必舍近求远,绕着弯子,来东市以南的姜家?
不过,姜简也没胆子将皇帝的借口戳破,立刻行了礼,侧着身体为贵客引路。
自有侍卫在甬道两侧站成了排,以免出现意外。紧跟着,四名提着大红色灯笼年青太监,迈步上前,照亮了大唐皇帝脚下的青石板。
那大唐皇帝李治,今年才二十出头。性子有些自来熟,沿着铺满了青色石板的甬道才走了十几步,忽然迟疑着举动四望,随即,带着几分惊诧向姜简询问,“姜都护一直如此节俭么?竟然有一大半儿屋子,都没亮灯?偌大的院子里头,也只挂了一盏灯笼。是不是朕的俸禄有些低了?或者你还有什么紧急花销,一时囊中空虚?”
“末将,启禀陛下,末将家里,如今只剩下姐弟两人。最近阿姐也不在家,仆人也只有两个,所以,大部分屋子全都空着没人住。”没想到李治身为皇帝,竟然专门跟自己聊这些生活细节,姜简先是一愣,旋即讪讪地解释。
“这么少?”李治也没料到,姜简家中人丁竟然如此单薄,眉头轻皱,询问的话脱口而出,“你还没成亲么?连妾室都没有一个?卢国公跟朕说,你是郕国公之子。你今年及冠没有?在大唐,像你这样年龄的国公之子,没成亲的可真不多?”
如果他问起行军打仗的事情,姜简即便做不到对答如流,也能稍作斟酌之后就给出恰当的答案。然而,作为大唐皇帝,他偏偏不按常理出招,姜简的额头上,顿时就被问出了几颗汗珠。红着脸斟酌再三,才将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启禀圣上,末将还没成亲。家父生前的确是金城郡公,战没于辽东之后,朝廷赐予身后哀荣,加封郕国公。末将今年还未及冠,出塞之前,一直在读书,所以也没有成亲。”
虽然被问得有些窘迫,然而,几句话磕磕绊绊地回答下来,他心中的紧张感觉却消失了一大半儿。对皇帝李治的生疏感觉,也紧跟着散去了许多。仿佛跟对方已经认识了很久一般,君臣之间可以无话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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