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旷野,金色的夕阳,金色的天空,甚至连战马和牛羊都呈金黄色,倒映着阳光,闪得人两睛发花。
阿史那羯盘陀看到自己踩着一条金色的绳梯,向一座金色的山顶攀登。在山顶之上,还有一棵金色的大树。树叶也全是金色的,宛若黄金打造,被风吹动,发出悦耳的声响。
在一层层金色的树叶之间,藏着一顶镔铁打造的王冠,通体呈漆黑色,比墨汁还要黑十倍,又冷又重。
那是突厥可汗的铁冠,表面錾刻着天上的星辰和地上的山川河流。从三百多年前开始,拥有此冠者,就是整个草原的主人。
二十年前,颉利可汗战败,这顶铁冠不知所踪。如今,却又端端正正出现在他的面前。只要他顺着金色的绳梯爬上金色的山顶,再将双手探进金色树叶里,就能轻而易举地将铁冠摘取。
没有人跟他争,陟苾瘸了一条腿,根本爬不上绳梯。而沙钵罗被他父亲用绳子捆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连靠近绳梯的资格都没有。
“泥步设,泥步设!”羯盘陀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封号,催促自己加快速度。他低头向下看,却看不见喊话者的面孔。但是,这并不耽误他继续努力向上。深吸一口气,他手脚并用,以最快速度爬上山顶,随即,迈动双腿直奔金色的巨树。
一股热浪,忽然迎面吹了过来。紧跟着,金色的巨树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树叶缤纷而落,在半空中变成一团团火苗。成千上万的火苗包围之下,铁王冠迅速被烧红,融化,火星和铁汁四下飞溅。
“不——”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铁王冠被烧毁,羯盘陀又急又疼,扯开嗓子尖叫。金色的世界被尖叫声撕碎,大树、火焰、铁王冠全都消失不见,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旷野、太阳和天空。
下一个瞬间,几张焦急的面孔,取代了先前的一切。面孔的主人的呼唤声,也终于传进了羯盘陀的耳朵。
“泥步设,泥步设,醒醒,赶快醒醒。敌军劫营,敌军劫营!”
“泥步设,敌军杀进营地里来了。赶紧出去安抚军心!”
“泥步设……”
“什么?”羯盘陀伸手推开面前的人,一个骨碌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眼前瞬间金星乱冒,他又痛苦地坐倒,嘴里发出一连串低沉咆哮,“伊里斯,伊里斯在哪?让他快速组织兵马反击!我在睡觉之前安排了足够的人手当值,敌军不可能这么快就冲到中军!”
“泥步设,泥步设,末将在,末将在!”伯克伊里斯被推了一个四脚朝天,却不敢抱怨,挣扎着站起身,哑着嗓子回应。“末将手头的两千兵马已经全都派了出去,如果想调更多的兵,需要您的令箭!”
“自己去拿,就在床边上,情况紧急,没人会怪你!”羯盘陀用一只手猛拍自己的脑袋,另外一只手指向床边的桌案,气急败坏地回应。
他知道自己刚才做梦了,代表着突厥大可汗身份的那顶传承铁冠,早已消失多年,不可能凭空从树上长出来。而现实世界里,也不可能像梦里那样,处处都金碧辉煌。
就在他做梦的时候,瀚海唐军已经杀进了他的大营。此刻,他必须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小心应对,否则,极有可能又要输得一败涂地。
“多谢泥步设!”伯克伊里斯早就对羯盘陀不抱过高的希望,见他肯放权,立刻答应着走到床头的桌案前,将令箭连同装令箭的皮筒一股脑地拿走。
“留两支给贺蛮和呼延奇,让他们两个各自带领本部兵马,护住中军!”羯盘陀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了皮筒上的璎珞。“其余兵马,你随便调动,他们两个,必须带领本部兵马来保护中军。”
“是,泥步设!”伯克伊里奇愣了楞,迟疑着留下了两支令箭,然后转过身,大步离去。
他不明白羯盘陀为何怕成了这般模样?白天赶路时全神戒备,夜里遭到了敌军袭击,第一反应不是如何披挂上阵,带领将士们狠狠给敌军一个教训,而是调动大量兵马来保护其自身的安全。
也就是车鼻可汗人老糊涂,至今还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如果换了自己与车鼻可汗易位而处,伊里奇相信,早就将泥步设封号交给别人了,才不会继续留在羯盘陀身上,让这厮继续给自己丢人现眼。
“去,给贺蛮和呼延奇两人传令,让他们速度带领本部弟兄拱卫中军!然后再来几个人,帮我披甲!”感觉到伊里奇离去之前目光里的不敬,羯盘陀脸色发紫,咬着牙吩咐。
念在伊里奇是自家父亲的心腹爱将份上,羯盘陀不想跟此人一般见识。此人没在生死边缘打过滚儿,不知道生死之间的大恐怖。而自己,却在不久之前,刚刚被姜简带着几十名虎狼一样的回纥人追杀,差一点儿就命丧长槊之下。
那种随时都可能被长槊刺穿身体,却又迟迟没有被刺穿的滋味,到现在还让羯盘陀记忆犹新。哪怕今夜来的不是姜简,他也坚决不准许自己再品尝第二次。所以,无论怎么严防死守,都不过分。
“是!泥步设!”两名亲兵答应着接过令箭,去调遣兵马。紧跟着,又有四名身材强壮的女奴小跑着入内,捧起铠甲和铁盔,服侍羯盘陀穿戴。
四下里号角声宛若狼嚎,吹得人头皮阵阵发乍。夜幕下,还不停地有喊杀声传来,刺激得人寒毛倒竖,身体僵直,呼吸几乎要停滞。
“沙钵罗给的消息不对,姜简肯定还在回纥汗庭。否则,婆润和他们麾下的回纥将士,绝对不会如此气焰嚣张。沙钵罗想要我吃败仗,想要借刀杀人。我死了,他就能接替我做泥步设!”羯盘陀紧张得手脚都不听使唤,大脑里的奇怪想法,却一波接着一波。
曾经有一个瞬间,他真的想推开女奴们,光着脚逃走。然而,心中却有一股不甘,让他咬紧了牙关苦苦支撑。
他已经让父亲失过一次望了,不应该再有第二次。
第一次吃败仗,父亲可以凭借个人权威,替他兜底。第二次再吃败仗,并且还是不战而逃,父亲再力撑,他也保不住泥步设之位。
而一个被赶下继承人之位的可汗之子,和死了还有什么分别?所以,他宁愿现在就死,也不愿活着承受一辈子的屈辱。
“泥步设无须担心,我们来了!”
“泥步设,我等奉命前来护驾!”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寝帐之外,忽然传来了两串熟悉的声音。是贺蛮和呼延奇,他们终于带领各自麾下的兄弟,姗姗来迟。
全身的肌肉瞬间放松,羯盘陀打了个踉跄,全靠女奴们手疾眼快合力搀扶,才没有摔倒在地。强忍住呕吐的欲望,他深深吸气。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终于能够独力站稳。
“贺蛮、呼延奇!你们两个,来得正是时候。”将头转向帐篷门口,羯盘陀大声吩咐,嗓子又沙又哑,“门外整队,陪我去会一会,来袭的敌军!”
他必须露面了,有两千兵马保护,露面应该也不会遇到太多危险。而不露脸的话,就会失去更多将领的尊重。
“遵命!”回应声从帐篷外传了进来,同时传进来的,还有嘈杂的脚步声和铠甲撞击发出的铿锵。
羯盘陀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扫视身上的铠甲,脚上的战靴,亲手戴好自己的头盔,大步走出帐篷。每走一步,都努力让自己的腰杆挺得笔直,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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