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落,日未出,云将星斗遮住了一大半儿,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煎熬。
几个葛逻禄辅兵,挣扎着从冰冷的羊皮上爬起来,去给身边的牲口添料。作为仆从,他们可没资格整夜呼呼大睡,必须像伺候孕妇一样,将突厥老爷的坐骑伺候好。这样,突厥老爷的坐骑明天才能继续精神抖擞地驰骋沙场。
“哈——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继续跟着大唐混!”队伍中有年青辅兵不堪疲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小声嘀咕。
他的话,引起了很多年青同伙的共鸣。众人四下看了看,开始交头接耳。谁都无法理解,自家可汗到底是抽的什么疯?
以前葛逻禄各部跟着大唐混,众人虽然偶尔也会被要求与唐军并肩出战。但是,大唐会给他们发干粮,兵器,打了胜仗,还会赏赐下来丰厚的战利品。而跟着突厥别部混,他们却被当成奴隶和牲口,干粮、兵器全都得自带不说,干活稍稍让突厥将士不满意,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鞭子。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可汗的决定,岂是你等能怀疑的?当心被巡夜的突厥人听见!”带队的大箭担心年青人祸从口出,皱着眉头大声呵斥,“赶紧干活,让战马吃了精料之后,再去湖边吃些带着露水的草。这样明天上了战场才有精神。”
“是,骨力染干!”年青的仆从们被吓了一哆嗦,连忙答应着去给战马加料。带队的大箭知道众人心里不服,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说道,“咱们西边的波斯国,已经被大食人打垮了。咱们东边,就是车鼻可汗的地盘。如今车鼻可汗又跟大食人成了朋友,夹在两个强敌之间,咱家可汗还哪里有的选?”(注:染干,突厥官职,与大箭相同,为百夫长。)
“可大唐,车鼻可汗未必打得过大唐!”有人不甘心一直被奴役,带着几分期盼反驳。
“自从车鼻可汗杀光了整个大唐使团,到现在有小半年了吧!大唐没发一兵一卒。倒是车鼻可汗的人马,已经打到了大唐的瀚海都护府!”骨力大箭又叹了口气,望着外边的夜色,幽幽地补充。
众仆从闻听,立刻全都不说话了,只管认命地弯着腰劳作。
大唐的确把他们当人,大唐的确曾经给葛逻禄部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然而,大唐距离葛逻禄诸部太远,且无力出兵征讨车鼻可汗,却是事实。
像他们所在这种,距离突厥别部近,又没有抗衡突厥别部打击的小部族,除了任由突厥别部奴役,哪里还有第二个选择?
“打仗的时候,都机灵点。别顶着羽箭往上冲,也别挡在突厥老爷的战马前头。万一……”葛逻禄大箭骨力看了看营地外黑漆漆旷野,不放心的叮嘱。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没了声音,抬起手,拼命地揉自己的眼睛。
众年青葛逻禄仆从们,觉得好生奇怪,也纷纷抬起头,朝着骨力大箭所看的方向观望。目光穿过单薄稀疏的鹿砦,他们看到正对着自己方向,好像夜幕特别地浓。并且隐隐约约,还有东西在闪着银光。
“敌,敌军,好像是敌军!”骨力大箭的嗓子眼里,终于又发出声音,沙哑低沉,还带着明显的恐惧,“敌,敌军,有敌军,我看到了兵器的反光——”
他的声音骤然转高,就像被绑上案板的年猪,所发出的最后哀鸣。周围的葛逻禄年青人们,却不敢相信,一边拼命揉着眼睛,一边大声提醒,“骨力染干,别喊,别乱喊,万一你看差了,吓到了突厥老爷,他们肯定要砍你的脑袋!”
“敌军,有敌军——”骨力大箭已经听不到身边年青人在说什么,尖叫着转过身,冲向自己睡觉的帐篷,“快,快取兵器,敌军,敌军就在营地外!”
“敌军,敌军……”年青的葛逻禄仆从们,也彻底慌了神,丢下手里草袋子,木瓢,簸箕,尖叫着去抄家伙。
恐慌迅速蔓延,周围其他正在忙碌的葛逻禄仆从们,无论看没看到营地外的情况,全都奔向各自的帐篷。一时间,你推我,我撞你,乱成了一锅粥。
“不要慌,谁再乱跑乱窜,格杀勿论。”一伙巡夜的突厥士兵在小箭的带领下,咆哮着赶至,挥舞起兵器,试图维持秩序。
双方虽然都操突厥语,但是彼此之间在平时却贵贱分明,很少互相往来。所以葛逻禄仆从们嘴里发出的尖叫,带着浓重的自家口音,突厥小箭和他麾下的士兵根本听不懂。
听不懂,就无法及时作出正确判断。看到葛逻禄人乱成了一锅粥,突厥小箭本能地就想要先将“营啸”的苗头镇压下去再说。
这个决定在平时,肯定正确无比。而在这一刻,却错得离谱。
还没等他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几个葛逻禄仆从给控制住,脚下的大地,忽然开始颤抖,“突突,突突,突突”,一波接一波,宛若涌潮。
“敌袭,敌袭——”根本不用看,凭借经验,突厥小箭就知道大地为何而颤抖,扯开嗓子高声叫嚷。
“敌袭,敌袭——”跟在小箭身边的突厥兵卒们,也立刻做出了反应。有人扯开嗓子尖叫,有人则吹响了号角,向营地内所有人示警,“呜呜呜,呜呜呜————”
还有几个突厥老兵,则气焰嚣张地抽出弓箭,分开葛逻禄仆从,直奔鹿砦。
他们想要凭借鹿砦为倚仗,阻挡敌军。然而,才跑了几步,他们就全都停了下来,满脸惊恐地看向了夜空。
夜空中,忽然出现了数以百计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越过单薄的鹿砦,骤然加速下落。目瞪口呆的突厥老兵们根本来不及转身,就跟他们身边的帐篷和葛逻禄仆从们一道,被“流星”彻底淹没。
“嗖——”姜简熟练地松开弓弦,将第二支点燃的火箭射向突厥人的营地内。数以千计的流星,紧随他射出的那支羽箭之后,再度落入突厥人的营地,绚丽得如同天女在散花。
下一个瞬间,“花瓣”呼啸而落,将更多来不及躲闪的葛逻禄仆从和突厥将士,放倒在地,一部分橘红色的“花瓣”,不幸溅在了毡子或葛布做成的幔帐上,迅速便引起一团团滚动的火焰。
“跟上我!”没时间去看两轮火箭的打击效果,姜简大叫着弃弓,俯身从马鞍旁抽出长槊,双腿同时用力夹紧马腹,所有动作宛若行云流水。
“唏嘘嘘———”菊花青收到指令,咆哮着腾空而起,越过葛逻禄仆从昨晚仓促扎下的鹿砦,落入被羽箭砸懵了的人群,借着惯性,撞翻数名不知所措的葛逻禄仆从,然后继续向前飞奔。
马背上,姜简手臂和腰部同时发力,长槊宛若游龙,将身上带着两支火箭的突厥小箭挑得倒飞而起。紧跟着,槊攥前推,槊锋横扫,在敌军当中硬生生扫开出了一道血淋淋的豁口。
“跟上姜简设,跟上姜简设!”五十名亲兵大吼着策马跳过鹿砦,长槊挥舞,在护住姜简的两翼和身后,一边将豁口迅速扩大,一边努力举起一面猩红色的战旗。
夜风呼啸,红旗招展,斗大的唐字,在火光的照射下,如启明星般夺目。
第三轮策马从鹿砦上飞跃而过的,是特勤瓦斯、阿巴拉和三十余名百里挑一的骑术好手。每个人手里拿的不是兵器,而是一支带着绳子的铁飞抓。
“投!”在战马越过鹿砦的瞬间,特勤瓦斯的嘴里发出一声断喝,同时将铁飞抓掷向鹿砦。马蹄落地,继续前冲,带起一团团红色的软泥。绑在马鞍后的绳索迅速绷直,一根,两根,三根,近四十根绳索借助铁飞抓,拉住地面上了三组鹿砦,将后者从泥土里瞬间拔了出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道深沟。
“跟上,跟上,继续放火箭!放火箭烧帐篷!”杜七艺与曲斌、韩弘基等五名刀客,带着大队人马从被拔掉鹿砦的缺口处鱼贯而出,一边用生硬的突厥语高声提醒,一边将手中的火箭凑向挂在马脖颈处的气死风灯上点燃,随即,将火箭射向四周围的帐篷。
马蹄声如雷,他们的提醒,很难被后面的回纥勇士们听见。但是,他们的动作,却被勇士们看得一清二楚。
凭借最近数日集训掌握的动作,勇士们在五名副校尉和旅率的带领下,将更多的火箭射向营地内,转眼间,就点燃了上百座帐篷,让烈火随着夜风,加速在营地里蔓延。
“不要慌,拿了兵器向我靠拢,我带你们去找活路!”葛逻禄大箭骨力,反穿着一张老羊皮做铠甲,从燃烧的帐篷里钻出,扯开嗓子高声招呼。
一支火箭迅速飞致,被他身上的老羊皮阻挡,无法伤害到他分毫。然而,火苗却将羊毛点着的一大片,蓝色的烟雾伴着刺鼻的焦臭味道,呛得他满脸是泪。
“咳,咳咳,咳咳!”迅速甩掉老羊皮,以免被烧成火人。他举起粗大的铁锏,试图继续收拢周围的同族。一支长槊带着风刺入他的前胸,在他的后背处露出血淋淋的槊锋。
“啊——”大箭骨力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全身力气瞬间被抽干。手中的铁锏重重的坠向地面,他本人则被迅速弹直的槊杆甩了出去,砸向一群慌不择路的辅兵头顶。
两名葛逻禄辅兵躲闪不及,被当场砸翻在地。其余二十多名辅兵楞了楞,旋即尖叫着为长槊和战马让开道路。
“天兵,天兵!”一名白发苍苍的葛逻禄仆从,忽然记起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类似场景,丢下兵器,加速向黑暗处逃遁。
策马杀进营地里来的敌军,不是回纥人,而是大唐天兵。白发苍苍的葛逻禄仆从,清晰地记得这身铠甲,这面战旗,和战旗上的那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兵,天兵!”乱作一团的葛逻禄仆从们,如梦初醒。尖叫着将老人的话,一遍遍重复。同时,转过身,一哄而散。
大唐天兵来了,大唐天兵来找车鼻可汗算账了。这个时候,傻瓜才会还跟着车鼻可汗的人一条道走到黑。能逃走,就坚决不要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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