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白日做梦!”
“滚回去吃屎吧!”
“要战就战,不战就滚,耍什么阴谋诡计!”
……
刹那间,叫骂声就在山坡上响成了一片。少年少女们挥舞着缴获来的兵器,怒不可遏!
然而,在愤怒之外,却有一股令人窒息的伤痛,笼罩在其中很多人的心头。挥之不去,也驱之不散。
大伙被出卖了!
先前跟扮作马贼的突厥骑兵交手之时,他们没有暴露自家队伍中任何人的身份。队伍当中也没有任何同伴,被突厥骑兵俘虏后带走。
此刻,阿始那陟苾却指名道姓,要求大伙除了婆润之外,还要交出姜简。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史笸箩已经与对方接上了头,并且将大伙这边的情况,打包出售!
“史笸箩,史笸箩你出来!”有几个少年反应快,骂过之后,立刻高喊出卖者的名姓,“这就是你们阿始那家族对待同伴的方式?连同生共死的朋友都害,你们阿始那家族好独特的传统!”
“史笸箩,史笸箩你出来。我们知道你在山下!有胆子出卖朋友,就要有脸承认。”
“史笸箩,史笸箩,出来跟我们堂堂正正一战。你说过跟老子同生共死,老子记得清清楚楚。”
“史笸箩,你出来,阿始那家族有诺必践!”
“阿始那沙钵罗……”
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充满了愤怒和失望。
而最该愤怒的姜简,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端坐在马背上,手持缴获来的大食长剑,宛若已经变成了雕塑。
有青色的血管,在他手背和额头等处出现,将他原本就白净肤色,映衬得更加苍白。
这一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圆。眼神却很空,很冷。
沾着尘土和汗水的面孔上,看不到任何愤怒,也看不到多少失望。仿佛周围一切都跟自己没了关系,或者灵魂已经脱离躯壳,再也不想理会这尘世间的肮脏。
“姜简,我跟你并肩而战。哪怕最后只剩下咱们俩。”萧术里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骑着马凑过来,伸手轻推姜简的肩膀,“我们不会把你交出去,放心。”
“姜简,不是人人都姓阿始那!”洛古特也凑上前,低声安慰。“史笸箩投敌了,你还有我们!”
“离间之计,这是离间之计,大伙绝不会上当!”
“阿始那家族的承诺,啊哈哈,我去他奶奶的吧……”
……
乌古斯,瑞根,羽棱库里、苏支等人,也纷纷表态,发誓要跟姜简生死与共。
“对不起……”仿佛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姜简惨白着脸笑了笑,低声向所有人表示歉意。“我,我刚才走神了。”
不是很痛,也谈不上有多失望,只是胸口闷得厉害,好像有人拿着被水润湿过的厚葛布,一层层地裹在了他的心脏上。让他的心脏变得很沉,很凉,又闷到极点。每跳一次,都向深渊里坠下一大截,或者被湿葛布又多裹了一层。
虽然相识时间还不到一个月,虽然嘴巴上,他总是跟史笸箩针锋相对。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早就将史笸箩当做了朋友。
他曾经与史笸箩患难与共,他曾经与史笸箩同生共死,他曾经将自己的后背放心地交给史笸箩,然后拔剑护住史笸箩的后背,与对方一起面对血雨腥风。
他曾经想过,史笸箩离开,是因为左右为难。
他曾经想过,史笸箩主动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他还一厢情愿地想过,哪怕史笸箩离开了,也不会出卖朋友,最多不过是两不相帮。
他却万万没想到,一转身,朋友就变成仇敌。并且带着整整五个旅的骑兵,要置自己于死地。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从始至终,都没做错过任何事情。”一个怯怯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同时,一只凉凉的小手,搭在了他握剑的手背上。
是大贺部的阿茹,她被自己吓到了,却试图安慰自己!刹那间,姜简心中涌起了一股负疚。扭过头,努力让自己笑得好看一些,朝着对方轻轻点头。
“的确,你没做错任何事情。”握着战马缰绳的左手,也被珊珈双手轻轻包住。她的声音,与她的手掌一样温柔,“至于把人想得太好,是因为你以前见到的坏人太少。”
“我……”姜简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热流从心底涌起,刹那间烧得他满脸通红。
他知道,这一刻,很多人都在看着自己。而胡大侠说过:当家的不能喊穷。
如果自己没等交战,就先被史笸箩背叛之事击垮,整个队伍中的所有同伴,今日恐怕都无法逃出生天。
看了看满脸鼓励的珊珈,又看了看满脸紧张的阿茹,他轻轻挣脱二人的手掌。举起长剑,在半空中虚劈了两下,笑着宣布,“大伙别担心,我没事儿!刚才不过是有点儿累了,走了一会儿神而已。刚才那个家伙叫阿始那什么来着?萧术里,洛古特,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出去会会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会使阴谋诡计,我就让他知道,什么是鲁班门前耍大斧!”
“好!”萧术里和洛古特甭管听懂没听懂,却双双如释重负,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跟你们一起去!那个络腮胡子,叫阿始那陟苾,是车鼻可汗的二儿子,最是歹毒。师父就是被他害死的。”婆润也瞬间将心搁回了肚子里头,举起角弓主动请缨。
“你有马吗?”姜简非常多余地问了一句,随即,目光就落在了对方的坐骑上。
是一匹纯黑色的良驹,神俊丝毫不亚于自己的雪狮子。可惜雪狮子落在了奸商苏凉手里头,然后就不知所踪。
“我的射术还凑合,七十步之内,十箭至少能射中六箭。”知道姜简对自己缺乏了解,婆润主动介绍,“此外,我先前一对一跟突厥飞鹰骑交战,没输给他们之中任何人。”
后一句,姜简毫不怀疑。否则,婆润早就死在突厥骑兵的刀下了,根本轮不到自己来救。
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他果断作出决定,“那就跟上,一会儿我把阿始那陟苾叫出来说话,你自己寻找机会。记住别恋战,一击不中立刻拨马回山。这个位置,战马肯定冲不上来。必要时,你得舍弃坐骑,徒步往上爬。”
“我明白!”婆润拍了拍黑马的脖颈,带着几分不舍点头。
“姜简——”珊珈犹豫再三,忽然伸手拉住了战马的缰绳,“不要冲动,那个络腮胡子狡诈,刚才都不肯靠近到一百步之内……”
“我知道!”姜简笑着用左手拉住马缰绳的另外半段,柔声补充,“我不光是要去以牙还牙,还希望能拖延一点儿时间。此地距离白道川已经没多远了,拖得越久,咱们越有机会平安脱身。”
“那,那你自己小心。”珊珈犹豫了一下,缓缓松开了缰绳。
“驼城交给你,阿茹和乌古斯!”姜简又笑着交代了一句,双腿轻轻磕打马镫,“现在,麻烦帮我们开一条缝隙。”
“嗯!”珊珈没勇气继续阻拦,温柔地点头答应,然后默默地走到驼城中央,亲手解开刚刚拴好的缰绳,驱赶骆驼,为少年们打开一条通道。
缓缓退开半步,她肃立,抬手抚胸,与金花一道以注目礼,送勇士出征。
她记得很多年前,波斯首都泰西封即将遭到大食军队攻击之时,她就与自己的母亲一道,站在城门口做过同样的事情。
那些出征的勇士当中,很多人都跟姜简一样的年纪。一样从小被长辈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样没见过世间丑恶,所以本能地相信所有人。
那天,她母亲当众承诺,待击退了大食强盗,就将她嫁给作战最勇敢的少年。无论对方的出身贫富还是贵贱。
那天,所有少年都一去不回。
恐惧与紧张,忽然从天而降,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她伸出手,不去一切地去抓姜简的战马缰绳。然而,却抓一个空。
“珊珈姐姐,不怕!”一双细细的胳膊,从背后抱住她。阿茹的声音,同时在她耳畔响起,“那是他们的命运,也是他们的荣耀。咱们不该阻拦,也不可能阻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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