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云生,澔澔汗汗——
远见云下一座巨岛横列水中,雄踞东南,巍巍高耸。
而岛中祥气成绮,成百千数,不可穷极,随风飘摇招展,直没入天中。
再伴有群山宫观间传出的若有若无鼓乐钟磬之声,至柔至和,悦耳之至,白鹤盘舞相逐。
倒显得此地气象格外正大明朗,浑如世外仙都……
此处便是玉宸九殿之一的功德殿,也可算是派内诸弟子往来最频繁的一处场所。
需知在玉宸修道,除师长相授或宗门的下赐之外。
神通妙法需道功,灵脉庐舍需道功,法宝外物需道功,丹丸大药需道功。
便连身份晋升,同样也还是少不得道功!
而三百小功可合为一大功,十五大功积为一上功。
譬如玉宸的二十五正法,若欲换取,便是需门中修士持有三上功在手,才可得开禁传授。
道功之重。
由此便可见一斑了!
眼下陈珩选定了个方位,将剑光按下,身形落在一片百丈方圆的青玉空地上。
抬首视去,见迎面不远的便是左右两座望阙。
其檐下分别悬着一口大钟,又有一班执役道人带着黄巾力士们,恭谨候在钟下等候。
当有人欲穿过望阙时,便会有一名执役道人出列迎上,要查验过他的身份符牌等等,留下法力气机,才准他入内行。
“陈真人?”
陈珩来到望阙跟前,还未开口。
为首的一个身高体肥、面容慈和的胖大道人便眼前一亮,认出了他身份来,连忙赶上前行礼:
“真人万安,今日来功德院,可是要揭榜?”
“正是。”陈珩回了一礼:“不知阁下姓名?”
“真人客气了,小可姓刘,单名一个慎,说来也是有缘呵!小可也曾在长赢下院修行过,和真人一般,昔年也是住在灵隐峰呢,这不是巧了吗?”
胖大道人刘慎满脸堆笑,连连拱手:
“可惜痴长了些年岁,没能沾上真人身上仙灵,小可在齐云山大比上几番都是败下阵来……
不过今日能够一睹真人尊面,看来小可也是有福源在身,不枉在功德殿里辛辛苦苦这些年了!”
刘慎这番言语说得甚是卑下,讨好之意毫不掩饰。
他身后那群执役道人听在耳中,面上神情虽依旧小心,但心里却是不由有些异样。
同殿执役这些年了,知根知底。
他们也晓得自家这位刘慎师兄是个有背景在身的,其生父便是灵宝殿的一位有名长老。
若不然。
以刘慎根性,和他在长嬴院无意闯下的那些祸事。
他便是挤破了脑袋去,怕也难留在宵明大泽当中,早被打发去边域小国了。
但话又说来。
以刘慎的身份,面对一位真正玉宸真传,似这般奉承讨好,也绝不算什么出奇的事。
莫说刘慎如此如此了,只怕是他那位灵宝殿的生父来此。
面对这景状,虽说不至于过分谄媚,但也必是客气客气,要殷切相待了……
“阁下也曾住在灵隐峰吗?的确是巧了。”
陈珩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印:“还请一验。”
“明白,明白。”
此时刘慎也不先接过,而是先掏出方锦帕,仔仔细细擦了擦手,这才双手捧住。
待得查验完毕后,他又捏了个法决,身后两座白玉望阙立时发了一声响,光华大显。
直待得将印中的一缕法力摄入其中,记下陈珩的气机,核对无误后,这才缓缓停了颤动。
“真人见谅,见谅,殿里原先也无这般规矩,只是自从那位真君当了左殿殿主后,才……”
刘慎将法印捧还给陈珩,脸上有着一丝歉色,忙解释一句。
“功德左殿殿主,那位自正虚天游历归来的卓真君?”
“是,是。”刘慎连连颔首。
他似还欲开口,但又终究忌讳什么。
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闭了嘴,脸上只有一抹讪讪之色。
陈珩见状也不多问,心下倒是了然。
如今的功德殿殿主唤作祁轩,乃是以半妖之身艰难成道,殊为不易,在九州四海也是奇闻一件。
而世人皆知这位大真君因修炼一桩神通,已是离开阳世,冒险去了阴间幽冥世界,在九泉之一的苦泉深处闭关潜修,并无暇分身。
因此缘故,功德殿内的大权也是自然而然,分摊在了左右两位殿主身上。
其中右殿殿主葛化是掌门裴叔阳一位至交好友,陈珩在自己真传大典时候也见过这位。
其人背负一青一红两柄法剑,一身杀气隐隐,的确是剑修出身,气度凛冽。
而至于左殿殿主卓元龙……
“卓元龙与嵇法闿交情甚好,当初嵇法闿与君尧真人争夺道子之位时,卓元龙便力挺嵇法闿,为其献策不少。
直至道子之位尘埃落定后,卓元龙恐遭排挤,才主动向派里请缨,远去了正虚天的姬氏道廷。
而近年他甫从天外回返,便担任起了功德左殿殿主职司。”
陈珩眸光一闪,心下暗道:
“卓元龙……这位真君,倒是一直态度分明,自始至终都自认是嵇法闿的得力臂助。”
君尧寿尽坐化的讯息虽传出已久,可玉宸三位祖师却迟迟未商出下任道子的人选,态度暧昧。
这样一来,叫底下的玉宸诸修难免也心思浮动,各有各的打算。
似符延康和章寿在明里暗里,已是斗了许久。
至于从祟郁天归来的嵇法闿。
这人与仉泰初、卢炽繁两位,向来也是多存有不睦。
而如今他丹成一品。
真传里赫然又添出了一个席位。
在派中不少人眼中,这本就复杂的局势,只怕又将有不少风浪波折,叫人愈发难以看清了……
陈珩知这位刘慎有心要奉承自己。
但想说些腹心话时候,只怕才又猛想起自己顶头之人便是卓元龙。
县官不如现管,难免尴尬。
他微微一笑,迈步穿过望阙,直朝向功德大殿走去。
以刘慎为首的一众执役道人见状连忙行礼,躬身相送。
直至那道身影去得远了,刘慎等人才直起身来。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一时无言。
“刘师兄你向来是谨小慎微的性情,记得当初你在下院,连剪除几个筑基境界的左道妖人都要百般思虑,还是向刘长老借来法宝,才肯动身,怎么今日……”
一个与刘慎相熟的道人调笑道:
“今日就这般有胆识了?陈真人固然身份至贵,可他的门庭却不是那般好入的!当心些,要是叫上头的人晓得,你莫要吃个大挂落!”
“是极,是极,册立道子这等大事哪是我等执役能掺和的?”
旁边有人连连点头附和,深以为然。
“刘师兄今日如此做派,定是已下坚心,说不得改日就要登上长离岛,做一清贵门客了,当真叫人称羡!今日是要请吃酒了罢?”
“哪能够有这般好福气?说不得是发配去边域小国,一辈子都得节衣缩食了。”
“边域小国?蛮荒界空!”
“节衣缩食?茹毛饮血!”
……
一众执役道人与刘慎都是相熟,晓得这人是出名的心宽体胖,也从不自衿身份。
左右四下无人,遂纷纷出言调侃起来,惹得刘慎心惊肉跳,不由连连摆手,叫道:
“邪门了!就是上前说几句话攀交情,怎就能扯到册立道子上去了?好大!天大的一顶帽子!”
而在将几个起哄的道人打发去一旁后。
刘慎望向主殿方向,久久不语。
他默按住袖底,又想起自家父亲的那番交代嘱托,心下暗叹,眼底有一丝苦色。
……
……
在穿过那两座望阙后,行了不远,便是一片浩瀚大湖,可谓渺无涯涘。
湖上架有三座金桥,在日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颇为夺目,绚烂迷离。
而湖中有蛟蛇翻波,锦鲤戏浪。
在湖对岸的那处宏大建筑,便是功德主殿的所在。
陈珩登上金桥,来到对岸。
此时主殿里已是有不少修士,正纷纷围在一株茁壮参天的玉树下,或是凝眉思索,或面露难色,或笑意盈盈,神情各异。
“这便是功德殿的正部玉树?当真奇绝。”
陈珩翘首望去,抚掌一叹。
面前这处功德主殿已是极巍峨宏敞的场所,楼台连绵不绝,亭阁鳞次栉比,仿佛群山相连接。
但来到此间,若说最为显目的,却还是殿内的这株正部玉树。
此树高有数百丈,雄踞在殿中方位,周围用翡翠美玉等砌了一圈勾阑相隔。
高树体晶莹剔透,枝干挺拔茁壮,密密向四下延展过去,尽管看似不类活物,但枝干上却结出了累累的果实和叶片,看去蔚为壮观。
而细观下来。
那饱满果实似写有一个个不同金光人名,若天星密布,各据方位。
且巴掌大小的叶片上面,同样缀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明光浮动,若隐若现。
见陈珩走入殿中,几个符灵傀儡立时迎了上前问候。
陈珩也不用他们招呼,将法力放出,微一招手。
觉察到他的气机,正部玉树摇动,缓垂了一条枝干来。
一枚果实就自枝头坠下,如倦鸟投林般,轻盈坠入他掌心。
“陈珩,真传弟子,共积大功八件:献《大涤真功》一册,随于世通征隅阳国,拓土有功……”
在握住果实的刹时,便有一道讯息传入心田,赫然就是陈珩所积功德和为得功所做的种种施为。
这便是正部玉树的一桩神异之处了。
此树所结果实名为“命果”,同玉宸登记造册过的修士乃是一一对应的干系。
非仅记录了诸修平生所积道功,且同诸修也是性命相连。
一旦有玉宸修士在外遭劫横死,那与他对应的命果同样也要枯萎灰败,从枝条掉落下来。
这时若有精天机占验的前辈愿意出手,便可过这枚命果,反向推算出身死修士的所在。
若那前辈当真神通厉害,便是算得更进一步,也未可知。
而除命果之外。
正部玉树所结的叶片也并非什么凡物。
这些叶片乃是派中特意颁下的诸般任务符令。
或为除魔捉鬼,或为展土开疆,或为救济抚难,或为宣扬教化,或烧汞炼丹,又或为正本清源。
凡此种种。
着实不胜枚举!
而若是完成了任务交代,根据事态的轻重缓急之别,派里也自会有大小不等道功赐下。
这便是玉宸诸修所言的“揭榜”了。
修士只要在叶片上留下自家印记,便可算作应承下来这事。
此时在看过自己命果后,陈珩信手望空一掷,那果实便又稳稳回到了枝干上。
同时随着他心念一动,瞬有数百玉叶缤纷飞落而下,绕身旋飞,好似舞蝶翩翩,看得人眼花缭乱。
“山阳国内邪修、尸妖做乱,扶立伪主,流掠三川,国中道脉山形观不能制。剿平乱兵,能安然四境,得小功百五。”
陈珩随手捻住一枚飘至眼前的玉叶,心念一探,便也得知了这枚玉叶中所载的事由。
不说百五小功算不得多大数目,且那山阳国似在东弥北境,与怙照所辖的北域土地都相离不远了。
故而陈珩也只是略扫一眼,便也不多看。
其实似这等宗门任务,倒也并非是先到先得。
不是任谁手快拿到了枝上玉叶,便能够由他独占了此项。
只方才山阳国的那枚玉叶上,便留有了三道法力印记。
这说明至今为止,已是有三名金丹真人,揽下了山阳国之事。
而至于三人当中谁又能得到那百五小功,自然各凭本事。
谁能够最快使山阳四境安然,戡乱除奸,拿得证据来回宗复命,那谁便是最后赢家。
因此缘故,玉宸弟子在功德殿揭榜时,向来便是广撒网、多捞鱼,有枣无枣,都得打上个三杆。
也不管最后是否能做成,只要遇见合适的,便要玉叶上留下自家印记。
此时陈珩心念一转之下,又是继续自那数百玉叶中探寻起来。
“勷公山中有千年顽石通灵,自号为大尊神灵、地母嗣子,取人血以祀天……”
“东鳌乡地脉被污,秽气徘徊,需以雷火之气消退浊垢……”
“信国太子应梁暗修百目邪法,横刑惨酷,荼毒万姓……”
“碧宏地月笼山中,有三法云文洞府出世,万里内,乾坤显兆,虚实相逆……”
“普济天昏夜同于白昼,一日二十四震,五星陨在仲州,而余火尤灼,玉宸道脉阳固观、委气观、抚延派,满门俱灭……”
……
自边域小国的顽石通灵、地脉被污,再到大国社稷不稳,储嫡投魔。
直至是域外的地陆洞府出世、天宇骤然生变种种……
玉叶上所载的任务事由林林总总,可谓无所不包。
而其实早在陈珩入得正殿时候,几个同在殿中的弟子便认出了陈珩身份,只是见他看得认真,便也不好擅自上前打搅。
两炷香后。
正捉住一枚玉叶的陈珩忽点点头,微微一笑。
他起手一指,便在玉叶上留下了一道法力印记,形似剑痕,深深烙进其中。
“羲平地,葛陆,灵正观……这方地陆同虚皇天间距离并不算太过遥远,大抵在同一方位。而在葛陆当中,近年来还屡有天降草出世的踪迹,被世俗中人视为龙影?”
他眸光一敛,心下暗道:
“如此一来,似这羲平地,便是需去走上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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