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
驾车的韩八尺愣了下,但还是立即应了下来,连忙将马车停在了白塔寺的大门外。
季平安并非心血来潮,也并不是真的在乎一个“小和尚”的死活,而是雪庭疯颠的时间点,令他有所触动。
那恰好与云林禅院的一弘法师“入魔”的时间点差不多。
而雪庭的佛法,远比一弘更精深……这是否意味着,雪庭也曾经听到过“佛陀”的声音?
这所谓的疯癫,又是否与之有关?
自己打断双腿这种行为……很像是某种对抗。
修行江湖中,一旦修士走火入魔,一些意志力强大的,会试图进行抗争,甚至不惜用“自残”的方式。
雪庭的遭遇,令他难以遏制进行了这种联想。
伴随车辆停稳,季平安没有施展术法,而是如凡人般迈步下车,走到了白塔寺外。
寺门口清清冷冷,大门紧闭,季平安抬手叩门。
不多时门扇被拉开,缝隙中露出一个灰衣僧人警惕的脸庞:“谁……啊!”
对方显然认出了季平安的脸,显得极为吃惊,下意识就要关门,却给季平安抬手挡住,他神色平静,说道:
“我要看看雪庭。”
……
没有太多阻碍,寺中的僧人小心翼翼,领着季平安入寺,朝着后殿方向走去。
路上,季平安随口询问了下雪庭的情况,领路的僧人大气不敢喘,有问必答。
大体上的经过与韩八尺所述吻合,但多出了许多细节。
比如雪庭疯癫后,其实道门、皇宫都派人来看过,得出的结论并无二致,都说是修行走火入魔,气血攻心,神魂受损。
“住持这大半年来大多数时候糊里糊涂,只偶尔才有少许清醒时候,但也说不上几句话,便又睡去,”领路僧人面色哀戚:
“尤其年岁大了,太医都说,寿数已不多了,大抵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雪庭眼下的情况,显然不可能再修行晋级,这也意味着寿命无法得到延长。
而无论朝廷还是道门,虽与南唐佛门正式开战,但多少还是要一些脸面,不愿去对付一个马上要死的癫僧。
按领路僧人的说法,季平安是这小半年里,唯一一个上门的“贵人”。
“住持就在里面了。”等来到一座清冷的禅院外,领路僧人说。
季平安“恩”了一声,说道:“不要让外人来打扰。”
说着,他身躯溃散为一团星光,消失不见,眨眼功夫,又在禅院中凝聚。
禅院打扫得很干静,四四方方,盛夏里阳光洒下,照亮了屋檐下摆放的一张木椅子。
雪庭和尚就坐在椅中,他还穿着住持的袈裟,但人却相比去年,已然枯瘦了一大圈。
老迈的脸庞上皮肤满是褶皱,白发白须凌乱,瞪大着眼睛,有些呆滞地盯着天空出神。
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的两条腿一动不动,姿势略显怪异。
而腰间,以及被按在扶手上的双臂,都用丝绸捆着,似乎是为了防止其乱动、跌倒。
只有在右手旁,悬挂着一枚铜铃,可以摇晃来喊人。
对于季平安的突兀出现,雪庭好似一无所觉。
直到季平安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用身体挡住了照在他脸上的阳光,遮住了他的视野,雪庭那双昏黄的眼球,才微微转动,喃喃:
“让开……让开……”
季平安神色复杂地审视他,神识早已覆盖其全身,确认其的确近乎油尽灯枯,并非伪装,而是真实的,受到了极大损害。
他说道:“你在看什么?”
雪庭喃喃:“让开……让开……”
似乎,他只会重复自己的意图。
季平安沉默片刻,突然说道:“虚假的天空,有什么好看的?看了数十年,还不够么?”
这句话一经抛出,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雪庭突然愣了下,终于将视线聚焦在季平安脸上,却好似已经认不出他了:
“虚假……虚假……”
雪庭突然笑了起来:“是啊,是假的,都是假的,你也知道是假的对不对?太阳、明月、星辰,神佛……都是假的,假的……”
他哈哈笑着,有些疯癫,身体摇晃着,铃铛微微作响,但守在院外的僧人这时候并没有敢进来打扰。
季平安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等了好一阵,直到雪庭笑够了,老人眼窝中突兀留下泪水来:
“何为真?何谓假?倘若天塌地陷,生灵涂炭为真,那假的莫非不好么?不好么?”
季平安眯着眼睛,看着痛哭失声的老人,说道:“你还认得我吗?”
这个时候,雪庭眼神中浑噩,好像被泪水洗去了,竟然获得了少有的清明。
他脸上的疯癫也缓缓淡去,摇晃的铃铛不动了,意味着他进入了清醒状态。
“……是……您!”雪庭费力地辨认了片刻,突然眼睛亮了起来:“国师……大人……您没死……”
“没死,我回来了。”季平安说道。
通过与领路僧人的交谈,他知道,这半年来,在偶尔的清醒时候,雪庭会询问外界的情况。
所以知道他的身份,并不意外——如今,这早已不是秘密了。
雪庭神色激动,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似乎为见到了“熟人”而欣喜:“您来看我了。”
“是。”季平安难得地耐心说道:“听说你变成废人了,过来看看,怎么搞的?”
雪庭摇了摇头,眼神茫然:“忘记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那段记忆,不见了。”
季平安道:“但你似乎还记得一些事,比如天空是假的,比如穹顶破碎?浩劫降临,生灵涂炭?”
仿佛是“穹顶”二字再次刺激到了他,雪庭眼神突然明亮起来,好似回忆起了一些东西。
突然猛地身体前倾,双臂用力,试图靠近他,铃铛也疯狂摇晃起来,他脸庞突地泛红,激动地说:
“是!国师大人,我听到了一个大秘密,从菩萨境中,圣人是红尘仙,当天空破碎,红尘仙会降临,许多人许多人会死去……”
雪庭的情况显然很严重,就算是在“清醒”状态中,精神也处于一种极度不稳定的情况。
而他结结巴巴描述的东西,也充斥的凌乱,空白。
其他人听了,准会一头雾水,但季平安因为掌握了完整的故事版本,所以能听出,其大概与道尊讲述的差不多。
这让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以雪庭的佛法修为,的确从佛陀的意识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但这种信息,比妖国老国主的更少,更为破碎,并没有什么价值。
雪庭只知道浩劫降临,天空塌陷,知道天空是假的,圣人是红尘仙,且浩劫与圣人有关,其他的一无所知。
这令他有些失望。
季平安摇了摇头,说道:“这些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如今已经做了一些应对。”
雪庭惊喜莫名:“太好了,对了,您恢复力量了么?那您有把握阻止这场灾难吗?”
突然被戳中痛处。
季平安下意识想风轻云淡说有把握。
但他突然看了看这四下无人的庭院,看着眼前的癫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或许,只有在这里,与一个一知半解的疯子,才能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季平安仰起头,视线落在建筑反射阳光的屋顶,近乎自言自语般说道:“敌人太强大,就算是我巅峰时,也没把握。”
雪庭急了:“那就找盟友。”
季平安自嘲一笑:“盟友么……不,你不懂,我怀疑,我们中间藏着一个,或者几个‘叛徒’,有时候人多,未必力量大,还可能腹背受敌……”
他指的,是潜藏的“道尊”。
季平安始终还是怀疑,道尊藏在暗中。
就如同陈院长说的一样,在踏入穹顶前,也许大家都是清白的,但一旦踏入穹顶,潜藏的道尊意志,或许就会突然从他们体内冲出。
辛瑶光……陈院长……墨阁阁主……包括上一代魏华阳她们,其实都有嫌疑。
包括季平安自己!
他连自己都有一丝丝怀疑!
对了,还有行止师兄!
虽然不想承认,但行止师兄的确有很大嫌疑,季平安这些日子饱受煎熬。
一方面要寻找破局之法,一方面,又担心,自己亲近的人会变成另一个人,最终与他刀兵相向。
只有在此刻,这令他无处倾诉的情绪,才终于找到了个缺口。
雪庭愣了下,正色道:“那就变得更强!您曾经是最强,即便是转世重新修行,为何就不能再次成为九州第一?只要足够强大,一切就不必担心了。”
季平安心中苦涩。
变的更强?这条路他当然想过,而且不止一次权衡。
在季平安的判断中,想要在穹顶这个敌人的地盘,稳稳对抗至少三位“圣人”,必须拥有压倒性的力量。
只是神藏巅峰,并不够!
所以,他曾将希望寄托在晋级红尘仙上。
在极地这半年,他已将道尊留下的那块“棋盘”参悟透彻,也的确从中看到了一条,可行的晋级方法。
正因为参悟透彻了,所以他才没有遗憾地离开了极地。
而以他千年来,两次举世第一的悟性,也有一定把握,可以尝试成功。
但他不敢!
是的,不敢,或者说,不能!
原因异常简单:
倘若他推测的真相是正确的,那么问题就来了,道尊的目的是夺舍,那为何还要在极地留下晋级红尘仙的方法?给外人?
这岂不是在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再结合道尊始终没有露面,那么藏在极地中的红尘法,就非常可疑了。
季平安高度怀疑,那份通往红尘仙的方法,本身就是个陷阱,只要任何人尝试去走,那就会落入道尊的圈套,正式成为其意志降临的载体。
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而他承受不起这么大的风险。
“你不懂,我的确知道一条走向红尘仙方法,但我怀疑,对方在这条路径中埋下了陷阱……”季平安说道。
然而雪庭的反应,却与他预料中不同,显得极为困惑:“可是……国师大人,您为什么要走别人的路?”
季平安一怔,垂下目光,看向他:“什么意思?”
被捆缚在椅中的雪庭认真说道:
“您开创了独一无二的星官途径,凭借这条路,成为了九州有史以来的第一人,便是当年的离阳真人,虽强,但走得也是别人的路……所以,您想要更进一步,成为红尘仙,为什么要走别人的路?”
雪庭说的极为理所当然,似乎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
仿佛一道流星划破脑海,撕开云雾!
这一刻,季平安怔然,隐隐意识到,自己好像抓到了某个灵光,他张了张嘴,说道:
“可我当年,摸索了许多年,也没能突破神藏……”
雪庭理所当然道:“那是因为天空是假的啊,您既是星官,那星辰是假的,您无法突破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正所谓水满则溢,以您对大道的理解,只怕早已满了,差的无非只是最后一步……我还记得,您曾经教导后辈修行,说根本不存在什么瓶颈。
之所以觉得有瓶颈,只是积累的不够厚,天地万物,道法自然,哪里有什么固定的路径,只有积累罢了……”
如同晴天霹雳,当雪庭说出这些,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话。
季平安陡然只觉脑海深处,有什么“枷锁”突然“砰”的一声碎裂了!
是了!
为什么要走别人的路?
千年前,他能从微末之身,走到当世第一。
五百年后,他放弃原本的路,博采众长,开创了一条独属于自己的新路,再次走到第一,并且比当初的离阳更强。
如今已是第三次。
他三次走到巅峰,这等悟性,凭什么不能自己成为红尘仙?
他三次走到巅峰,这等积累,何人可以比拟?
他的积累早已足够了,他对道的理解也早已足够了,就像即将溢出水的杯子,他之所以没能突破,只是因为被屏障遮住了眼。
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参考别人的路?
四位圣人,四个红尘仙,每一个的修行传承都截然不同,没有重合,这本就说明了问题。
想要成为红尘仙,或许最关键的,就是走出自己的路。
极地里道尊留下的传承,的确存在陷阱,那是一个思维上的陷阱。
当季平安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踏入了这个陷阱,给自己戴上了一道枷锁,会自然而然地认为,需要按照对方的路径走,才能踏出那最后一步。
这才是,道尊真正的局。
而如今,枷锁……破了!
……
大家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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