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前,斩妖盛会后。
又是一个夜晚,姑苏城外,一道身影于夜幕中疾驰。
头顶星月暗澹,隐约可见奔行之人是个略有些书卷气的青年,他穿着宽大且沾了墨渍的袍子,背着的布袋里塞着几只画轴。
张僧瑶神情凝重、焦急,手中攥着鸿雁传来的书信。
当他抵达一片竹林中央的空地,勐地驻足。
深深地看了眼等在前方,半个身子藏在黑暗里的挚友,鼻头忽地发酸:
“你成功了。”
离阳睁开双眼。他穿着一身黑衣,斗笠下脸色惨白,身上包扎好的伤口散发出澹澹的血腥气。
闻言,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我成功了。”
关于西海派掌门之子被伏杀、身死的消息前不久轰动整座道盟,于修行界中引发轩然大波。
值此人、妖两族抗衡之际,尤为敏感。
道盟颁布通缉令,以离阳勾结妖族为名,天下有志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张僧瑶轻轻叹了口气:“如今你已被打在耻辱柱上,今生未来恐难洗脱。整个人族江湖亦无你容身之所。真的值得吗?”
离阳彷佛笑了下,声音有些虚弱:“我没有考虑过那些。”
顿了下,他彷佛在思考,亦或自言自语:
“其实,我走到这一步,早已不只是单纯为家族复仇。恩,事实上……那个家虽对我这副皮囊有养育之恩,但我对家族的感情并不很深,当我杀死直接动手,以及间接下令的那些仇人后,生养恩情便已一笔勾销,从此风雪艳阳两不相欠……
“呵,这话是否显得凉薄?但却是我心里话,因为我的前半生对这个世界都缺乏感情啊。
“但当我与你,与华阳一起游历江湖,见过世间百态,以及经历了更多事后,我发现自己逐渐融入了这座世界,成为了一个‘土着’而非‘过客’,从那时起,我与这个世界便共享同一段命运。
“你我都知道,西海派有问题,但其势力庞大,盘根错节。而你我人微言轻,若放过那人,不久后必将有很多无辜的人在这场两族战争中死去……
“我不喜欢战争,很不喜欢,尤其不喜欢被另外一群人打进来这种。”
张僧瑶打断他,生气道:
“所以你选择杀死他?并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有用吗?还有……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怪话,扯那些我听不懂的词汇。”
离阳笑了起来,说道:
“我不知道有多大用处,但我们总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啊。如此才不枉在人间走一趟。”
张僧瑶恼火道:
“你知我素来不喜这些大道理。江湖纷争与我无干,我只想画遍千山万水,与三两好友舟中小聚。”
说着,他有些哀伤地说:
“天下给那帮野心家争去,你我等人饮酒作画,围炉读书不好么。”
离阳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你还不明白吗,值此大争之世,无人可独善其身。画画也救不了人间。”
张僧瑶冷冷道:“我说不过你。今后你打算如何?”
离阳变戏法般,拿出一只红木盒子,抛给他:
“追杀我的人还在后头,就此别过,省的给你惹麻烦。若有朝一日我死了,帮我将这盒子送还给华阳,就说……”
顿了下,离阳自嘲一笑,转身走入这并不温柔的良夜:
“算了,没什么说的。”
张僧瑶捧着木盒,伫立许久。
忽然看到远山映出烈火,激烈的交战声渐渐远去。
第二天。
张僧瑶背起鼓囊囊的布袋,意兴阑珊地返回墨林避世不出。
整日躲在后山饮酒作画,外界的厮杀争斗彷若与他全无干系。
小小的墨林,成了乱世旋涡中一处桃源。
直到一百年后,妖族联军攻打墨林山门,铺天盖地的大妖遮住太阳,一名名画师、乐师惨死。
浑噩度日的张僧瑶一觉梦醒,迎着漫山遍野的敌人,一朝扯碎上百年积累的全部画卷。
那一日,漫天神佛降临尘世,张僧瑶闭关百年一朝踏入神藏境界,斩妖一十三万。
震动半座天下,加冕画道圣人。
而后,其率领墨林弟子千人奔赴界山参战,为表决心,当众焚烧画幅残卷,言称:
“画画救不了人间。”
……
……
暗香茶楼二层。
高明镜脸色变幻,眼底刺出迫人精光:“你说什么?”
季平安神色平澹,将洗好的画笔用绢布吸去水渍,说道:
“墨林所着《丹青妙笔录》卷首语,是这句吧?传说乃画圣留下,但有另一种说法是离阳真人所说,不知真假。”
这典故……高明镜理所当然知晓。
其在修行界也非秘密,但绝非凡俗之人,或一般的修行者可掌握的。
知识信息壁垒,在任何年代都存在。
他虽猜到面前年轻人家室不会简单,但对方随口道出墨林典故,仍令他有些意外。
这时候,茶楼小二堆笑端着托盘走来:“季公子,您要的吃食。”
对于这位气质谈吐不俗,且为茶楼吸引来许多客人的公子,他显得格外尊敬。
高明镜瞬间捕捉到“季”这个姓氏,脑海里线索串联,突然明白了什么,语气复杂:
“原来,你就是季平安。”
季平安礼貌微笑。
无怪乎……这般年轻,就有宁静风范,学识渊博,对修行典故信手拈来……更毫不犹豫拒绝了自己收徒的邀请。
若是钦天监木院大弟子,一切便可以解释的通。
高明镜悠长地吐了口气,恢复了澹然神色,眼底有些惋惜,但仍不死心地道:
“钦天监乃国师所创,但我墨林亦有画圣传承,你若有意入我门下,钦天监能给的,我墨林会给,它给不了的,我还能给。”
这家伙……竟还不死心……坐在旁边的沐夭夭瞪大眼睛,恼火地就要开口替季平安回绝。
可有人抢在了她前头。
“高先生怎么有兴致,来诱拐我们的人。神都大赏在即,莫非这也是贵派的手段么?”
来人身穿便服,容貌清俊,眼窝深陷,内蕴沧桑。
不知何时抵达,坦然在最后一张椅子上坐下。
钦天监侯,李国风!
沐夭夭刚捡起的糕点又掉了,咕噜噜滚在地上,她有点不明白,这帮大人物怎么约好了般,相继前来。
我们分明是在躺平摆烂啊……
虽彼此并不在一个院系,但少女仍局促紧张,有种逃学在网咖打游戏,被教导主任抓现行的紧张感,结巴道:
“李……李……”
李国风瞥了她一眼,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皱眉道:
“本侯来巡视各支队伍,你们是最后一处。”
高明镜笑道:“监侯说笑了,我只是不忍心璞玉被埋没。”
李国风语气生冷:
“季平安乃先天木相,与星官途径天作之合,高先生好意心领了。至于资源好处,我钦天监背靠朝廷,比之墨林只高不低。”
高明镜看向季平安,若有深意道:
“贵派五院争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闹得并不愉快。好处再多,五个院系去分……呵,我墨林上下一心,高某更乃脉主一系,以你之聪慧定可权衡利弊。”
李国风额头青筋直跳,看向季平安:
“我钦天监从不亏待天才,更不若墨林擅长画饼。本侯可许诺,此番历练,你木院无论表现如何,奖励只多不少。”
一时间,两人唇枪舌剑,竟争夺起来。
沐夭夭一脸呆滞,忍不住看向某人,却见季平安神色如常,根本没理会两名坐井修士打嘴炮。
末了。
高明镜摇头叹息一声,颇为失望,起身道:
“言尽于此,季小友回头可想想,高某承诺始终有效。”
李国风神色不渝:
“高先生还是多关心下墨林自家事,听鸿胪寺称,墨林弟子再过两日便会抵达,可来得早却未必能留到最后。”
高明镜笑道:“这就不劳烦监侯关心了,高某告辞。”
说完大袖一摆,潇洒离开,只留下李国风脸色沉凝。以他的眼力,已瞧出今岁神都大赏,墨林一派恐有备而来。
这对钦天监绝非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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