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这片以国泰民安、地大物博而著称的沃土，曾几何时，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爬满了入侵的臭虫。如今天下已定，黎明将至。
但因果报应，也到了清算的时刻。
长沙老九门齐八爷最先发现势头不对，起卦，卦卦皆凶，于是捐了家当，告别老友，带着黑瞎子去了德国。
那时的德国靠美国马歇尔计划的援助，得以迅速发展恢复，经济、教育、人心……都慢慢地走出战争的创伤，人们缓慢地疗愈被战火焚毁的家园。
黑瞎子整天无所事事，德国没有唐人街，这儿又不兴算命，于是齐八爷合计开了家小面包店，天天卖中式面包——发面馒头。加了砂糖和牛奶的馒头，软糯香甜，和黑麦面包的口味形成鲜明对比，倒也赚出几分名声。
后来齐八爷捡了两个在战争中失去家人的小孩留在店里帮忙，黑瞎子就把发面做馒头的本事都传给师弟，自己出门上街拉二胡挣俩钢镚。
实在是受够揉面生火蒸馒头了，钱还不进自己口袋。
听惯了低沉古典音乐的德国人压根受不了黑瞎子那如泣如诉的曲子，面包店天天来人投诉告状，气得齐八爷抄擀面杖追着黑瞎子直抽。
齐八爷想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黑瞎子一看就心里藏着事，是个待不住的，于是建议黑瞎子去学点正经东西，以后好用得上。
黑瞎子觉得有道理，就找了家德国大学，花了点钱入学了，修的音乐和解剖。齐八爷对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甚是无语，但街上没了鬼叫的二胡，小店重归平静，他也乐得清闲自在。
没过多长时间，修了小提琴的黑瞎子重新拾起商机，一身廉价但整洁的燕尾服，遮住半张脸的大墨镜，站在街头，拉着悠扬的曲子。他身形修长，气质出众，曲子婉转，渐渐有人愿意在匆匆忙忙的行程里，挤出一点时间，驻足聆听。
黑瞎子听着前面帽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逐渐多起来，也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额吉没骗他，上学真的有用，见到回头钱了。别以为他没法用解剖赚钱，他在示范课上帮不敢下手的新同学做作业，赚得比卖艺多。
这天，黑瞎子面前站了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笔挺的西服相当考究，锃光瓦亮的皮鞋晃得黑瞎子睁不开眼，这行头一看就不是黑瞎子身上这身可以比的，老人胸口别了一朵纯白的玫瑰，银白的发丝一丝不苟的束在后面，典型的彬彬有礼老绅士。
他听了很久，一曲终了，然后把那朵白玫瑰放进了黑瞎子的帽子里。
黑瞎子终于忍无可忍，他承认，他现在有点仇富。
“喂喂喂，你最好告诉我这朵花里有金子。”黑瞎子放下小提琴嚷嚷着，狗屁的气质通通见鬼去吧。
老人愣了愣，没想到瞎子不是真瞎，随即他温和地笑道：“这是送葬的花。”
“你咒谁呢！咒谁呢！晦不晦气啊，啊呸呸呸！”黑瞎子开始撸袖子了，叔能忍，婶也不能忍。
“抱歉，我以为你在缅怀什么人…你的乐曲很悲痛……”老人微微欠身，很真诚地道歉。
这下子黑瞎子不说话了，他拉的是德尔德拉的《回忆》，这首名曲创作于对先人的敬佩与怀念，平静、真挚、蕴藏希望。但是黑瞎子没有希望，每每他想起族人的时候，满心不甘差点噎死他。
“切，没钱就没钱，装什么大头蒜，走吧走吧。”黑瞎子摆摆手驱赶老人。
“我叫昂热，如果刚才有冒犯到你的话，还请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前面的餐厅不错，要来吗？”
昂热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完全无视黑瞎子对自己的冒犯。
只不过是来德国散心漫步，见见老朋友，顺便品尝一下松露和美酒，没想到在街头遇见了这么有意思的人——同类。倒不是说对方是混血种，恰恰相反，一个纯人类，那曲子里深藏无尽的落寞和不甘，还有仇恨吸引了他。
昂热听得出乐曲里的困兽，那是失去一切的无可奈何，是仇恨无处宣泄的咆哮。
是自己的同类啊。
是夏之哀悼唯一幸存者的同类。
昂热很乐意听听这个年轻人的故事。
“好哇好哇！原谅你，走走走。”黑瞎子顺杆爬的本身不是盖的。
餐厅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穹顶水晶灯折射的光芒五光十色，桌椅缀满镀金巴洛克雕花，复杂精致，演奏家们在舞台上忘情表演，往来服务员举止优雅，他们手里的餐品点心无不闪闪发光。
黑瞎子瞄了一眼，喂猫呢这群法国厨子。
侍者走上前来接待昂热：“主厨等您很久了，这边请。”
“麻烦了。”昂热将外套递给侍者，熟练地走到落地窗前的餐桌。
黑瞎子紧随其后。
压力真大，到不是因为餐厅豪华，满清贵族的小王爷什么世面没见过，跟自家祖宅还差点呢，主要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在反光，黑瞎子快被晃哭了。
“别客气，请吧。”昂热伸手示意黑瞎子落座，“还没请教先生名字。”
“黑眼镜，黑瞎子，随便。”黑瞎子就不知道客气俩字怎么写。
昂热慢条斯理地摆弄餐巾，看着黑瞎子：“你很有趣，我本来以为你是普通人。”
“多谢夸奖，我帅得不那么普通，有事说事。”黑瞎子皱眉，他知道面前的老人一定不简单，但他不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惹上事。
“刚才靠近你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你身上有死亡和诅咒的气息，你带着什么东西吗？”
黑瞎子眯了眯眼，心里对面前这个老人的危险评估再次上升了几个等级。
“你是什么人？”他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
“一个教育家，研究奇异事物的教育家。”
“呵，研究灵异怪谈的教育家，在中国，叫神棍。”笑话，齐八爷都没搞定他身上的东西，一个美国老淫棍？能看出来算他有点本身。
昂热对黑瞎子的鄙视不以为意，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推过去：“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我实在无力研究，仅仅是学中文就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不过我们也有来自中国的专家，我想一定会帮到你。”
精致的名片上印着半朽的世界树，用漂亮的花体写着“Cassell College”。
黑瞎子心里一动，前段时间，学校来过一位解剖学教授，其手法之华丽，精神之癫狂，让所有学生教师退避三舍，不过他的专业知识确实甩学校老师几百条街，黑瞎子对他很有好感。
〔尸体也想和你交流很多事情，你要把他当成人，当成新朋友，而不是物体，哦你看，他告诉我他生前最后一顿是……〕
道理我都懂，放下你手里的大肠内容物。
那个疯疯癫癫的张狂教授，好像也是卡塞尔的……
“要来卡塞尔学院参观吗？我记得你们学校还有一个交换生名额。”昂热微笑。
“我凭什么相信你？”黑瞎子摩挲着那张名片，心里却对哪所学院有了点向往，谁家正经学院招那种疯子教师。
“你有什么值得我图的呢，明明已经一无所有了。”昂热直视黑瞎子墨镜后的眼，好似通过那厚厚的黑暗，看穿他的内心。
黑瞎子丝毫不退让：“真有胆子啊，希望你口中的学院不会让我失望，一无所有的人疯起来，你们怕是承担不起。”
“深有体会。”
后来，这顿饭黑瞎子真的没吃饱……
再后来，黑瞎子道别齐八爷，收拾东西随昂热去了趟美国。很久之后再想起德国街头的那场相遇，黑瞎子很庆幸当时选择了跟昂热离开。
经历过世界观粉碎，然后重铸的黑瞎子确实自闭了一段时间，面对疯狂的里世界，黑瞎子果断选择打不过就加入。
他在美国过了几年乐不思蜀日子，漂亮性感的学生妹可以从任何地方掏出手枪，操着东北大碴子口音的英国学者非要研究他的眼睛，脑子像是有病的科学家发明的小玩意儿让人爱不释手，就是易燃易爆。那时还没有自由一日，但以军事演习为名义的机械斗殴时有发生，简单来说，天天都是自由一日。
这里没有民族，没有国界，有的只有天才和疯子的狂欢。
昂热还未能从极端的仇恨走出来时，他把骨子里的恨刻进了教条，把学生培养成士兵，对这所学院的混血种来说，每一天都可以是最后一天，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
所以他们足够坦诚，足够疯狂。
为的就是不惧死亡，不惧分别。
黑瞎子很享受这样的氛围，很快和学生们打成一片。
“真是活泼啊，怎么也想不到你和我差不多大。”昂热品着红茶，“真让人嫉妒。”
“说什么呢，你要说嫉妒我，我只会觉得你是在炫耀。”黑瞎子牛饮完红茶，“我等会要去指导格斗课和中语言，走了。”
“有关中文，我希望你不要再给我的学生们教一些奇怪的中国知识了。”昂热拧眉
黑瞎子把皮衣搭在肩膀上，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也不知道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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