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潇所在的墓地修葺得极好,四周建了风水墙,里面种满了松柏,还有专门的守陵人。
每个坟都单独立了碑,一眼望去,绿黛遥浮的松柏中,全是接连起伏的坟包和润亮如黑玉的墓碑。
苏潇的在最中间。
秦归晚第一次来这里时,守陵人告诉她,这块地是长公主花大价找风水先生选的。
因风水极好,哪怕有些官兵的家人还在,依旧不愿意迁走,坚持把坟留在这里。
据说,中间的风水是最好的。
秦归晚听完,当场哑然。
家中已经无人,她不在乎风水如何,她只是觉得,父亲一定希望和自己的弟兄们在一起。
故而,她没动过迁坟的念头。
这会,她和青枝打长惜酒楼出来,在路上买了一些上供之物,径直赶来了这里。
因下雨的缘故,处处皆是浅绿扑眼,空气里溢满了扑鼻的潮湿草木之味。
透明晶亮的雨珠顺着松针缓缓滑落,砸在了青枝撑着的油纸伞上,炸开成一朵小小的水花。
她站在马车边,一手撑伞,一手搀扶着秦归晚小心前行。
“阿姐,走慢点,小心脚下。”
地上有一层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秦归晚挎着竹篮,跟着青枝的脚步,一浅一深往前走。
刚进大门,守陵人遇到二人,笑着上前打招呼。
“你们姐妹又来了啊?”
苏潇的坟前虽然经常有人来烧纸上香,但是像青枝和秦归晚这种,初一十五必来,且每次都带着上供之物的并不多。
故而,守门人对二人的记忆特别深刻。
青枝和秦归晚笑着回应,走到苏潇坟前,青枝撑伞,陪着秦归晚一起跪下。
二人取出香烛,掏出火折子点上。
青枝将伞往前倾了倾,尽量不让细雨湮灭火星。
“父亲,女儿带了一坛酒给您。”
“我前两日听一个衙门里的老官差说他认识您,还说您生前喜欢喝茱萸酒。”
秦归晚伸手想去摸酒坛,青枝帮她倒出了三碗,端起一碗递到她手里。
秦归晚双手捧着,缓缓洒在坟前。
“您若是喜欢,就托梦告诉我好不好?”
她至今不知父亲的长相,也从未梦到过他。
只听老官差们说,父亲生得清秀俊雅,又能文能武,写了一手好字。
每次随着县老爷出门办案,总有姑娘窥视他。
她很害怕,如果死了,到了黄泉,会和父亲相对不识。
她在絮絮低喃,青枝在旁边默默把竹篮里的山茶糕等物拿出来,一一摆放到墓碑前。
心中暗语:父亲,若是您真的在天有灵,就保佑阿姐的旧疾早日恢复。
母亲已经没了,别让她再受磨难了。
一只躲在树枝中避雨的蓝绿喜鹊,好奇地歪头看着姐妹二人,喳喳叫了两声。
青枝侧首,看清那只喜鹊后,心里蓦然一暖。
“阿姐,那边有一只喜鹊,说明父亲听到了你的话,会让你实现心中所想的。”
喜鹊似乎在回应青枝,又拍翅叫了两下,秦归晚听到声音,也跟着软下了心。
“也许吧……”
话没说完,后面有男子的凌乱脚步声往她们这里来了。
青枝警备地回头。
看清来人后,泥塑般惊在了原地。
秦归晚觉察到气氛不对,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也习惯地跟着扭头,望向来人之处。
一瞬间,世界猛然亮了起来。
远处的翠绿和银丝般的细雨静静展开在她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僵着身子的顾濯缨。
他这会正举着油纸伞给旁边的中年男人挡雨,自己的肩头和后背则全部被雨水晕湿了。
穿着一身有些发皱的黑色锦衣,脸上挂着浓浓的憔悴和疲惫。
俊逸潇洒的脸消瘦了不少,额前碎发凌乱地耷拉着。
几个月未见,她完全不敢相信,昔日有严重洁癖,潇洒懒散,每日一身华丽锦衣的风流公子,居然会变得如此狼狈,还谦卑地给别人撑伞。
在京都,顾濯缨是难得让她感觉过温暖的人。
如此猝然遇到,她呆呆看着他,竟然不知要以何种心情面对。
顾濯缨举着伞,耳尖不断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刚才跟着钟天离出来看旧友,走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所谓的访友,其实是上坟。
他千算万全没想到,秦归晚会在这里,还看到了如此狼狈的他。
钟天离死死攫着秦归晚的脸,半响,声音有些发颤。
“你是苏潇和云娘的女儿?”
秦归晚不知这男人是谁,但是见顾濯缨对他毕恭毕敬,想来不是坏人。
犹豫片刻,点点头,道:“你认识我爹娘吗?”
钟天离直直看着秦归晚,半响,低喃一句:“像,真像。”
满是褶皱的眼尾微微发红,他几乎喜极而泣。
“和云娘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丫头,你和你母亲这么多年去哪里了?”
“为何我来给你爹上坟,从来没遇到你们?”
顾濯缨猛然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看向钟天离。
“您的旧友是苏潇?”
钟天离进来就默不作声往前走,并未说好友是谁。
他一直未敢往这上面想。
秦归晚满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你父母的结拜大哥,是你还没出生时,他们就帮你认下的义父。”
钟天离哽了一下。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母亲在当年破城的时候死了。”
片刻后,马车里。
钟天离给三人说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当年,钟天离、苏潇、秦灵犀是一条巷子的街坊。
秦父是夫子,苏父是武师,两家虽不是特别富裕,但也是吃喝不愁。
钟天离因父母双亡,从小跟着年迈的祖父祖母以卖豆腐为生,活得比较艰辛。
不过,三个孩子并不在乎家中穷富,经常一起玩耍,关系极好。
他们还学着话本子上所写的结拜。
钟天离年龄最大,号称大哥,苏潇是二哥,秦灵犀是三妹。
后来,钟天离的祖父和祖母都死于一场怪病。
他无钱买棺木,苏秦两家帮忙出钱出人办完了丧事。
安葬了祖父和祖母,钟天离决定出门学医。
临走前,苏秦两家又给了他一些银子当盘缠。
十岁的苏潇和六岁的秦灵犀哭着鼻子去送他,让他以后一定要回来。
钟天离一走就是十年,终于学成了一身惊人的医术,并顺利进了太医院。
不过很快因脾气孤僻遭排挤诬陷而郁郁离开。
他再回到箕城,苏秦两家已经物是人非。
他走后第三年,苏家进了贼人,除了苏潇和父亲活了下来,其他人都被杀了。
父亲受了重伤,一直卧病在床。
这么多年,苏潇边读书边照顾父亲,家中早已一贫如洗。
秦灵犀和苏潇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秦父是苏潇的夫子,欣赏对方的才能和人品,并不嫌弃其家贫,做主定下了这门亲事。
三人再见,钟天离是落魄孤僻的怪医。
苏潇成了斯文内敛的师爷,而秦灵犀则成了温婉贤惠的大姑娘。
可他们并无半点生疏,谈笑,一如当年。
钟天离真心为苏潇和秦灵犀能走到一起感到开心。
他留在箕城两个月,为苏父治病疗伤,又以大哥的身份参加了二人的大婚。
婚后第三日,他启程离开。
走之前,让二人有了孩子写信给他。
他醉心医术,不想成家,希望给二人的孩子当义父,以后把自己的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苏潇和秦灵犀笑着应下,约定谁也不许反悔。
钟天离去了江南隐居,再次听到苏潇的消息,则是为救长公主而死。
他当时立马赶去箕城,曾经的巷子变得面目全非,苏潇成了一座孤坟。
他到处找人打听苏秦两家人的下落。
大家都说,两家人已经被杀光烧成灰了,秦灵犀被东羌人抓走了。
他当场万念俱灰。
以他对秦灵犀的了解,落在东羌人手里,绝对不会苟活。
同时失去了二弟和三妹,钟天离伤心欲绝地离开了箕城。
从此四处流荡,脾气越来越古怪。
不过会每隔两年来一次箕城,在这里小住一个月。
每日给苏潇上坟,陪他说说话,喝喝酒。
这是秦归晚第一次从别人嘴巴里听到父亲的完整故事。
他不再是母亲对着大楚方向发呆的思念,不再是别人眼里的好汉,不再是孤零零的墓碑,而是有血有肉的人。
有关系交好的结拜大哥,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在家中遇难前,有过简单快乐的幼年,鲜活得好像就在眼前。
“娘亲她……”
提到母亲,秦归晚总是嗓子发堵,眼眶酸胀。
“她当年确实被抓到了东羌……”
“后来是为了我,才屈辱地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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