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昨天还被秋老虎捉弄,今天就冷雨潇潇,东京的天气要比想象中无常。
在新宿站下了车,穿过地下通道。走出车站,岩桥慎一撑起雨伞,如同落入水中的雨滴一般,融进街道上伞的海洋。
在东京生活已经快三个月了,他还是没能适应这座庞大城市的一切。大概是扎根在他骨子里的那点乡下人的气息作怪,才让他没有办法立刻融入到大城市的繁华之中。
上辈子,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南方某个小城里。小地方的安静和封闭带给他安全感,也让他流于惰性,直到重生前,都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
或许再过几年,他也会改变主意,离开故乡,去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
可惜,他还没得来及给这句“或许”一个印证的机会。人生过早结束,等再睁开眼睛,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家,被迫当起了东漂。
岩桥慎一,出生日期是昭和41(1966)年六月一日,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像众多把东京看作是实现梦想的舞台的年轻人一样,从老家静冈市上京,期待能施展自我。
可惜,他也没来得及给这个“期待”一个施展的机会。人生更加过早的结束,由他这来自三十余年后的灵魂取代。
信号灯由红转绿,岩桥慎一跟随着拥挤的人潮穿过斑马线。
白昼变短,夜幕已然降临。街道被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点亮,五花八门的广告牌相互映照,晃得人眼睛发疼。
他穿过被艳俗的霓虹灯牌包围的街道,小心避开脚下路面的积水,直到拐进楼与楼之间留下的一道仅容单人进出的窄路,钻进大楼背面的巷道。
静谧的路灯下,雨丝如雾霭中成群起舞的银色飞虫。
光线昏暗的巷子里,垃圾桶附近,两三只野猫正在觅食,感觉到人的气息,抬起头,瞄了他一眼,又漠不关心的收回视线。
沿着焊在大楼外面的铁楼梯爬上二楼,岩桥慎一拧开通往后台的这道小门。
夜总会“奥德赛”还没到正式的营业时间,服务生扎在大厅的角落闲聊,只有大厅顶上的彩灯发出的斑斓光线,在场内孤零零的无声流动着。
岩桥慎一换上制服,系好领结,走进大厅,也跟着混进角落无聊的乌鸦群里。
快到营业时间,陪酒小姐才掐着点从大门口陆续进来。
这阵子的行情不错,一点冷雨没有浇熄她们工作的劲头。往后台的准备室走去的时候,她们叽叽喳喳的发了一堆关于天气的牢骚,可谁也不肯休班。
这空档,伴奏乐队已经登上了侧边舞台。时间一到,不管上不上客人,演出都按时开始。
第一个从准备室里回到大厅的陪酒小姐看到他,叫了一声,“岩桥!”
“什么?”
大厅里正响着布鲁斯舞曲,她指了指舞台上的伴奏乐队,“一起跳偶(舞)吧。”因为嘴巴里正嚼着口香糖,她说话的语气含混不清。
“行啊。”岩桥慎一走向她。
距离一拉近,甜腻的香水味就钻进鼻子里。
暖场的时候,闲得无聊的陪酒小姐和着音乐跳舞打发时间,有时也拉上男服务生当舞伴。店里的男服务生当中,要数岩桥慎一的舞跳得最好。
一到这时候,他就成了抢手货。
上辈子他在大学里参加过舞蹈社团,没想到有一天,学生时代的趣味还能在异国他乡的夜总会里派上用场。人生实在奇妙。
他上辈子还很年轻,是个年轻到拿“我这一辈子”当开场白回忆前世,还自觉配不上这么庄重的词的年纪。
短短一生,过得普普通通,活得平平无奇。现在身份转换,也没好到哪儿去。睁开眼重活一次,没有铺在面前的康庄大路,更没有缔造奇迹的人生。
可即使如此。在人生终止以后,还能够得到重新开始一次的机会,即使平凡,也已经是种奇迹了。他觉得挺知足的。
好好活下去,就会有好事发生。
这是个星期五的夜晚,近来实行双休制的企业增多,周五的业绩也一路看涨。一点冷雨浇不熄陪酒小姐工作的热情,也没有影响到店里来寻欢作乐的客人。
几个上班族结伴进来,乐队换了支新曲子,女歌手登台献唱,服务生和陪酒小姐也各归各位。此情此景,如同灰姑娘和南瓜马车的短时效契约。时间一到,就到此为止。
店里的陪酒小姐几乎从不跟服务生保持什么良好关系,她们都知道服务生的天花板在哪。
九点一过,接连涌进三波客人,店里生意兴隆。岩桥慎一穿梭在店内,往客人的桌上送毛巾和菜单,撤换淡了的威士忌和满了的烟灰缸。
这时,伴奏乐队又奏起今天开始营业时,他和陪酒小姐一起跳过的那支曲子。
岩桥慎一像是只觅食的时候感觉到了人类气息的野猫,抬起头,瞄了一眼舞池里晃动着的成双成对的身影,又漠不关心的收回了视线。
大厅里烟雾缭绕,灯光落下又亮起,无声流动着。
在东京生活了快三个月,岩桥慎一在夜总会工作了也快三个月。
上辈子,他在书店理过货架,在烧烤摊打过暑假工,还戴上玩偶头套在街上发店家的宣传单,被人来疯的小孩团团围住。
直到正式就职之前,体面的不体面的工作,他也算做了不少。
不过,从事和夜晚有关的工作,还是第一次。
虽说如此,虽然是第一次在夜总会里打工,他的表现却很不错。分内的工作做得利落,跟同事间的关系维持的还可以,在经理那的评价也不错,还是陪酒小姐心中的NO1伴舞。
真是一帆风顺。
照这么下去,说不定有天能站上店里服务生的顶点——服务生领班。
……开玩笑的。
一曲结束,一曲又起。
这个夜晚和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不同,要是没什么更好的工作替代,大概还要再经历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身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夜世界里,可这个夜世界当中的万千色彩,没有一种和他有关。
他环视喧闹的会场,收起一瞬的,姑且可以称之为是对前程的迷茫,走向新来的那桌客人。刚奉上毛巾,对面却笑嘻嘻的和他打了声招呼,“晚上好,岩桥。”
岩桥慎一抬起头,“竹之内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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