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
周行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田野。
已经10年没回来过了。
前几年处理镇上和县里那几个人的时候他都是暗中动手的,并没有回到村里来。
也许村里那些人不记得他的样貌了,但是万一被发现的话,他也会很麻烦。
周行骑着鹿慢慢走在狭窄的水泥路上,满地的青草和野花随风飘荡。
一些房屋还有从前的痕迹,他甚至还记得哪户人家姓什么。
雄鹿的脚步很慢,周行拉着缰绳朝着村子边缘的位置走过去。
一座早已被风雨摧垮的房子出现在周行的视野里。
木制的墙壁早已腐烂,屋顶的瓦片也所剩无几。
透过坍塌的部分,房子里长满了青草和苔藓,屋前的院坝早就看不出痕迹了。
站在院坝里停留了一下之后周行牵着雄鹿朝房屋的西边走去。
两座高大的墓碑伫立在田埂上。
但周行的目光停留在了中间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只能依稀看到一个隆起的小土堆。
周行走到土堆的正前方蹲了下去。
没有墓碑、没有香烛、没有水泥砌成的墓室。
除了自己以外,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还记得有这样一个人曾经存在过。
唉···
周行长叹一声之后站起身,他想说点什么来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离开的这十年里,他四处辗转。
最开始的几年他只能在黑工厂里打工,后来勉强长到成年之后才找到正规一点的工作。
他一边工作,一边自学。
各种各样的知识他都在学习,他需要知识来完善自己。
敌人太多,而自己的拳头太稚嫩。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出了很多纰漏,虽然自己没有被查出来,但警方定性为杀人案而不是意外。
这让他担心了很久。
间隔了两年之后他才去杀第二个。
第二次要好很多,因为那个人有严重的高血压,他制造了一点意外,造成了那个人的死亡。
第三次是在去年,他制造了一场车祸。
每次他都要准备很久,需要制造不在场的证明,需要详细的计划。
怎么来,怎么走。
怎么避开实名制和摄像头。
这些年他一直活在阴影里,除了工作之外基本不和外人交际。
一些必要的知识也都是从实体书上获取而不是网络。
行动前需要的道具也会从很早就开始分批采集。
这是爷爷希望他拥有的人生吗?
应该把这些告诉爷爷吗?
站在随风摆动的草丛里,周行闭上眼睛。
没有告别,没有倾诉,周行牵着雄鹿朝远处走去。
······
“我好像看到有一个人骑着鹿去山坳那边了。”
村子中间位置,一排造型差不多的小别墅里。
“骑鹿?鹿能骑?”
“看错了吧,再说去山坳那边干什么,那边早荒了。”
“说的也是,可能是看错了?”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毕竟距离有点远,可能是山里的动物跑出来了。
但他回忆了一下之后感觉又不像,毕竟看着确实像是一个人,而且走的也不快。
还背着包。
山坳···
他怔了一下,想了当年那个少年离开时的眼神。
“喂···你们还记不记得周行?”
听到这个名字,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之后才有人想起了什么:“你说···周大贵的孙子?”
其他人脸色纷纷一变。
······
二十几年前。
周家在这个村子里还是比较富裕的家庭。
周大贵早年当过兵,听说在还参加过西南某场战争,后来负伤回家了。
他也没有要政府安排,自己在家种地度日。
凭借着肯吃苦,周家的日子一直不错,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
那个儿子早年学习也很好,听说还上了高中,后来回了镇上教书。
之后周大贵的儿子结了婚,生了孩子。
再然后,农村里兴起了一种名叫‘炸金花’的赌博。
周大贵的儿子越赌越深,每次周大贵卖完地给他还帐之后他又会去赌。
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庭就在这样反复中摇摇欲坠。
自从儿子染上赌博之后,儿媳妇也跑了。
再然后,被要债的人逼的受不了的儿子也跑了,只留下六十多岁的周大贵和四五岁的周行。
周家的田地早就被人瓜分地差不多了。
只有一栋老房子和周围的一点菜园和几分薄田。
周大贵从小就告诉孙子:“不要听别人哄骗,赌博没有赢的。”
每当有人上门讨账的时候,周大贵就会一边翻着薄薄的账本,一边拿出一些种菜之后卖出的小额纸币给人还钱。
五元的,十元的,一元的,五毛的。
周行一直都记得,爷爷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吃,哪怕偶尔吃一个鸡蛋都全部留给自己。
但爷爷经常告诉自己:“欠债就要还,上当是你爸自己没本事。”
爷爷的腿在战场上受过伤,一到刮风下雨连站起来都困难,但是爷爷总是拄着一根拐杖在雨天去地里摘一些新鲜的蔬菜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十几里地去镇上卖。
“别人不卖,我才能多卖点。给你爸的帐还完,咱们也好挺起胸膛做人哩。”
每当说起这些的时候,爷爷的眼里是有光的。
在农村,欠债的人是抬不起头的,周行的爸爸为了赌博,能借的都借了,他爸跑了之后,周行就被其他孩子叫做【小骗子】,一些大人也会这么叫他。
没人相信一个糟老头子能还完那么多钱。
每次去要账,周大贵只能几十几十的还。
最后也确实没还完。
林林总总十几万的帐,光凭周大贵种点葱蒜青菜,养点鸡鸭,根本还不出来。
再后来,他们就会开始占用周行和周大贵的补贴。
用他们的话说,这是周家欠的帐,难道周家不认?
面对这样的质疑,周大贵只能带着孙子在众人的白眼里转身离去。
危房改造款、伤残补助、农业补助都被截走了,水电线路也被周围的邻居分走了,周行他们家只能从邻居家里分出一点点水和电,还要经常被邻居指桑骂槐。
有时候没水,爷爷就只能去午后的岩洞里用水瓢舀水,没电的时候就只能点蜡烛或者早点睡。
村里集体租给养殖场的分钱也没他们的份。
就连五保户的申请也被驳回了。
人人都知道周大贵的儿子儿媳跑了,无论周大贵怎么解释,村里都不同意。
“规矩就是规矩,跑了又不是死了。”
“你想办五保户,除非你儿子先跟你儿媳妇离婚,然后死了,才行。”
周大贵的儿子不能死。
因为死了,他们就吃不到那两份养殖场的分红了。
周大贵去过镇上,去过县里。
但都没有用,对方只是打电话通知村里——有人越级举报,你们工作是怎么做的?
年老体衰的周大贵最终还是倒下了。
他没有倒在敌人的炮火里。
也没有倒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
他倒在了这个吃人的农村里。
他本不用去偿还那些被人做局而欠下的赌帐。
但是为了让孙子能抬得起头,他选择了尽力去偿还。
可最终他还是没能还完。
一场大雨浇灭了他微弱的生命之火,周行记得,那天爷爷也像从前一样背着背篓要去镇上卖菜。
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滚烫。
周行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村里奔跑,挨家挨户地求他们救救自己的爷爷。
他哭着、喊着、跪着求着邻居送爷爷去镇上看病。
但没有人理他。
周大贵没有农村合作医疗,那些钱都被村里转到其他账户用了,这是公开的秘密。
去了镇上医院还得他们垫钱,周家还欠他们不少钱呢。
等周行浑身泥浆爬回家里的时候,爷爷握着他的手告诉他。
“爷爷老了,将来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离开这里,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爷爷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从小不管别人怎么讥笑周行,他都默不作声,尽管家里穷,但他从来不自卑。
每次考试考第一的时候,同村孩子就会讥笑他:好好学,长大了好给我们家还帐。
他懂事得早,经常听到别人在后面议论他,和他那赌棍父亲。
“周长文读了那么多书有个卵用,别人做笼子都看不出来。”
“我看他这个儿子也是个憨狗日的,跟他老孩儿一个样。”
“光会读卵书,脑壳像他妈个棒槌。”
“五保户也申请不来,刘老二开帕萨特他老孩儿不一样是五保户。”
那些风言风语像刻刀。
刻在周行的心里。
那一年,周行十三岁。
失去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束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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