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瑾显然没想到慕晚烟会说出这样维护容隐的话，到嘴边的诋毁硬生生卡住了。
毕竟据他了解，容隐虽然对慕晚烟动心了，却因为先前太过严厉，曾经罚过慕晚烟好几次。
而慕晚烟身为堂堂慕国女帝，被容隐这样处罚过，就算不敢表现出来，也该心生怨恨才是。
可烛火摇曳着，投落进少女那双美眸里，如揉碎的星河，波光流转间，半点没有他所想的阴翳与黑暗。
相反，对方的眼神太过澄澈单纯，清晰地映照出他深藏在心底的丑恶……
指尖微蜷，向来能言善道的容瑾只能维持着脸上不失礼的表情，赔笑道，“是臣不好，惹得陛下生气了。”
他想，他可能弄错了一件事。
那就是容隐在慕晚烟心中的位置，暂时是他无法撼动的。
而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容瑾一个。
看着那么信任容隐的陛下，阿千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他怕陛下受奸人挑拨，又怕陛下对容隐太过信任和偏爱。
只要一想到那样的信任和偏爱，原来都是属于自己的，他就难受得厉害……
对于容瑾和阿千内心百转千回的想法，慕晚烟并不清楚，她的想法就像她说出来的话一样简单。
容隐为人虽然严厉却不是不讲理，更何况这个容瑾她总觉得怪怪的。
对方看似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少年郎，但有时候看向她的目光却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感觉。
她和原身不一样，对这个容瑾谈不上喜欢和讨厌，要不是因为对方是容氏一族送来的人，她早就将他打发走了。
更何况，容氏一族历代挑选的国师皆是文武双全之人，这个容瑾才学如何她还未可知，但武功却是一窍不通的。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要怎么当国师，怎么保护君主呢？
昨夜自己被刺客袭击，容瑾不会武功也就罢了，还来得那么晚，要真让他当国师了，自己岂不是都自身难保了，还要派人保护他？
思及此，慕晚烟蹙起眉心，问了句：“容瑾，你当真半点武功都不会吗？”
此话一出，容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目光幽深地盯着眼前秾丽漂亮的少女，俊秀面庞上虽无异常，长袖下的手却骤然收紧，脊背都僵硬起来。
“陛下……何出此言？”
难道、她发现昨夜那人是自己了？
不可能！
昨夜自己蒙了面，且从始至终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她不可能认出自己来的。
容瑾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思索着怎么洗清自己的嫌疑。
他思绪纷乱之际，却见少女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嫣红唇瓣嗫嚅着，小声嘟囔了句：“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原来和我一样，也是个小弱鸡……”
容瑾：“？”
“臣愚钝，不知陛下方才所说的话是？”
慕晚烟见容瑾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心说自己肯定是感觉错了，对方就是个小傻子，没比自己聪明多少。
她捏着手中的毛笔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对方的脑袋：“你怎么那么笨呐！朕是说，你堂堂准国师，却半点武功都不会像什么话，要是再发生昨晚那样的事，朕是没办法保护你的，听懂了吗？”
“保护我？”
容瑾明显愣了一下，原先高速运转的大脑在这一刻，忽然卡住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听不懂慕晚烟在说什么。
她不是怀疑他是昨夜想杀她的刺客吗？
为什么突然就提到要保护他了？
摸了摸自己被毛笔轻轻敲过的额角，容瑾怔愣地看着垂下脑袋认真收拾奏折的少女。
“对，就是保护你，所以啊，你最好还是找人学点武功防身的好，朕也不指望你来救朕了，关键时刻，你保护好自己就好啦。”
毕竟现在想要她命的人可不少，她可不想牵连无辜。
慕晚烟全然不知自己提醒别人，关心别人的寻常话，在容瑾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她收拾好案桌后，看到容瑾还呆呆地看着自己，摇了摇头，语气无奈：“你这么笨，又不会武功，到底是怎么被容家推选成准国师的？”
“罢了罢了。”
“你放心吧，你打容隐小报告的事朕不会告诉容隐的，还有你与朕说话的事，朕也会为你保密的。”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朕说的话，学会了武功才能保护好自己。”
直到被宫人送出了寝宫，容瑾才反应过来刚才的慕晚烟并不是在怀疑自己，而是在关心自己。
这个不可能的认知让他怔在了原地，向来如死水般沉寂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起来。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容瑾整个人变得无措起来。
他自小生在容家，生父不详，母亲因为与外族人私奔，刚生下他就被处以容家家法活活溺死了。
无父无母，血脉不纯的他从小被人欺辱打骂，过得连条狗都不如，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
也因此，他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察言观色，伪装自己，讨好别人，时间长了，他装出来的那个虚假的容瑾，便成了真的容瑾。
毕竟容氏一族表面上地位尊崇，族风严厉清明，人人似乎都是高雅君子，但背地里却最是恶心肮脏。
他生于污泥，自然也长成了污泥。
他见过各种腌臜之事，也亲身遭遇着那些肮脏之事。
他恨！
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的父母，恨命运的不公！
所以他哪怕血脉不纯，天赋也不如容隐，却还是不择手段地挤进了国师接班人的候选队伍中，并且将那些对手一个个弄死弄残。
于是，他成了准国师，成了容隐的接班人。
和容隐不同的是，容隐在容氏一族的折磨中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冷漠谪仙，而他容瑾，则是变成了一个不择手段，阴暗肮脏，披着人皮的恶鬼。
是的，恶鬼。
容瑾很清楚，自己从里到外都是腐烂的。
他不知道正常且美好的人生该是什么样的，他能看到的稍微正常点的人，似乎只有容隐一个。
所以他嫉妒容隐，想成为容隐，便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等进了宫里，他发现容隐动了情，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情爱的他，又生出了好奇和嫉妒。
所以他窥探着慕晚烟，靠近着慕晚烟，甚至昨夜冒着被抓住的风险去偷窥对方。
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本就是烂人恶鬼一个，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可就是这样的自己，却在今夜被人关心了。
而关心自己的那个人，正是自己昨夜甚至想动手杀死的人。
少女那张雪白端丽的小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对方目光澄澈如泉，红唇张合，神色认真地说着让他保护好自己的画面，带着致命的美好和诱惑。
容瑾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曾经在年幼时孤苦无依时渴求过无数次的东西，却在今夜得到了。
慕晚烟，我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愚蠢呢？
我怎么不会武功呢？
我若是不会武功，那些曾经欺辱过我的人又怎么会被一寸寸捏碎骨头，扒皮抽筋，千刀万剐呢？
倒是你，为什么对着一个并不喜欢，无关紧要的人，你都可以说出那种认真又关心的话呢？
容瑾不傻，他知道慕晚烟并不喜欢自己，对方看他的眼神和看那些宫人都是一样的。
她不爱他出众的皮囊，也不爱他装出来的乖巧和讨好。
如容隐所说的一样，她和传闻，截然不同，可就算是这样，又能改变什么呢？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容瑾微微发红的眼里已是一片冰冷和沉寂。
有宫人打着灯笼从他身边走过，他依旧是那副斯文有礼，天真温和的模样，只是光影掠过，黑暗再次吞噬而来的时候，他脸上的温和消失，冷漠地，一步步走进了黑暗中……
003回来的时候，容瑾刚走没多久，慕晚烟则是刚爬上床榻准备歇息。
【烟烟，我回来了。】
听到003的声音，慕晚烟裹被子的动作顿了顿，声音明显带着欢快：【003！你回来啦～】
【你去办的事不顺利吗，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开心的样子？】
慕晚烟窝在蓬松柔软的被子里，只露出了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零星散落在枕头上的几缕黑发贴着她雪白面颊，长如羽扇的眼睫扑闪着，可爱又乖软。
003看着自家单纯的小宿主，捏了捏鼻梁压住了心间的烦闷，语气温和道：【我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累了。】
烟烟身体数据被锁定的事，他查了许久都没有眉目，虽然工作系统一再保证这不会影响任务进行，但他却还是不放心。
而这件事，他暂时还不想告诉烟烟，因为对方在这个任务世界里担惊受怕的事已经够多了。
003出神之际，却听慕晚烟软软甜甜的问了句，【003，你有本体吗？】
003愣了下，道：【有。】
闻言，慕晚烟的眸子亮了起来，【那你能以本体出现在我面前吗？】
【说起来我们认识那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你总是因为我的事忙前忙后的，还帮了我好多忙，要是你能以实体出现在我面前，你累的时候，我也可以帮你捏捏肩膀呀～】
003听着自家小宿主温暖轻柔的声音，那双覆着冰霜的眸子一点点被柔情融化，冷俊的面庞上却流露出几分无奈。
如果可以，他也想像她说的这般，可规则是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
规则甚至不允许系统以原貌在宿主面前露面，更别提肢体触碰了。
【烟烟乖，你的心意我领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003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知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慕晚烟还以为003是不想露面，虽然心中有些小遗憾，但她还是乖乖地听话睡下了，没再提这件事。
烛火熄灭后，整个寝殿陷入了黑暗之中，周身疲乏的慕晚烟也缓缓睡去。
而她以为已经离开的003却并没有离去，而是在旁人不可看见的一团淡金色光芒中逐渐形成了一道修长如玉的虚影。
若是慕晚烟此刻睁开眼，必然会看到003真正的相貌，可她双眸轻阖，睡颜恬静，注定不会看到这一幕了。
003曾经在系统空间里无数次地偷看，注视过眼前的少女，可以人的形态这样凝视着对方，却是第一次。
这一刻，他似乎没有了系统的身份束缚，像个偷偷爱慕着心上人的寻常男子那样，站在心爱之人的床前，贪恋而沉迷地看着对方熟睡的模样。
他离她那么近，近到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和心跳，近到可以闻见她身上浅淡的馨香，可是这于他而言，根本不够。
他想离她更近一些。
长睫一抖，003缓缓俯下身，清冷俊美的面庞也一点点靠近着床榻上熟睡的慕晚烟……
而当对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面庞上的时候，003的心尖震颤了下，身体内的数据开始疯狂涌动变幻。
他玉雕般修长的手隔着虚空，一寸寸地移动着，描摹着她精致的五官，最后，停留在了她红润的唇瓣上。
003不记得自己成为系统多久了，久到他心如止水，对一切都漠然，冷眼旁观。
可这一刻，他却像个活着的正常男子一样，有了想要亲吻她，拥抱她的冲动和欲｜望。
喉结滚动，他俯下的身体又往下压了几分，而就在两人的唇瓣仅差半寸便能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刺耳的红色警报声响了起来——
【警告！警告！】
【检测到系统行为即将违规！请立即停止违规行为！请立即停止违规行为！否则将开启一级惩罚！】
一时间，昏暗的床榻间，闪烁起了只有003能看见的红色光线。
红色的警报灯和不停闪现的红色警告面板犹如一记重锤，将他片刻的美好幻想击碎。
是了。
他是系统。
而烟烟是宿主。
她注定看不到他的模样，而他，注定触碰不到她，系统与宿主这两个身份，犹如一条将他们二人生生隔开不可逾越的鸿沟。
003不甘地站在原地，深深地注视着床榻上的少女不愿离去。
恰在此时，原先熟睡的少女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抬起细白小手，唇瓣嗫嚅着，模糊又软绵地唤了句：“003……”
“我在。”
003眸光一动，刚想伸手握住呼唤自己名字的少女，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的指尖前，被迫停下。
而就在他停顿的瞬间，阿千直直穿过了只是虚影的他，取代他，紧紧握住了少女抬起的手。
“陛下别怕，阿千在的……”
这一幕，让003停在半空中的手渐渐紧攥成拳，他突然觉得通体冰冷，四肢百骸都涌起钻心的疼。
她刚才在叫他的名字，以至于他太过高兴，忘了自己只是个虚影而已。
她明明在唤自己，可握着她手的人，却不能是自己。
看着跪在床榻前，小心翼翼握着少女的手，一脸虔诚而卑微的阿千，003并不觉得对方可怜，他只觉得无比刺眼。
这世上，谁都能触碰到烟烟，唯独他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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