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不活】
这画面太过渗人,尚且还活着的修士,眼睁睁瞧着,心里吓得直发抖,顾不上骂娘,连忙从储物袋里拿出大把的丹药,狼吞虎咽地塞进肚里。
亦有不少人事先准备了稳固内海本源的丹药,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心痛,当下如糖豆一般吞了下去。
饶是如此,还是不停地有人被法阵吸干,化成血雨血雾,化成一片虚无。
秀秀看的心惊肉跳,直问陆盈:“这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这般死了,就是死了?”
陆盈不语。
秀秀却看出了门道,心想:“方才那粗喉咙的说,勘破未来,恐怕有损人族气运。那个叫云和风的修士却似乎另有办法。再看此刻情形,难不成叫这些修士殉道身陨,然后祭天补运,便是他的办法么?”
在这些悟道境修士的眼中,低阶弟子的性命便如蝼蚁一般罢。
如此一想,连忙去看足底光罩里,不二苍白一脸,掏出个瓶子,不停地往嘴里塞,哪还不知道他的性命也危在旦夕。
心里头登时急的烧起一团火。
想自己倒是生了个聪明脑瓜子,但在这当口,在这些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面前,却是半点聪明耍不得,只有苦苦哀求的份。
忙与陆盈说道:“前辈若是能救下他的性命,我今后凡事都听你的!”
陆盈故意激她:“你方才也听到了,我现今麻烦事一堆,还有人等着找后账,怎么还好再生事端。况且,这等损天道的事情,我们都是避之不及,哪有靠上去要粘的?”
“前辈不是要收徒么?”
秀秀惨笑道:“他若是死了,您的徒儿也活不成啦。”
陆盈只作冷笑,“倒是长本事了。”
“这非是晚辈要挟。”秀秀苦道:“我大道行至此处,受了谁的苦,心寄何处,陆前辈还不清楚么?他若是不成了,我的心也跟着走了。人没了心,还能活的了么?”
陆盈眉头一皱:“为了一个男人便要死要活的,还想与我修习忘情一道么?当我是个好哄骗的罢。”
“只消过了一回。”
秀秀伏在地上泣道,“前辈且救他这一回。这回过了,管他招天招地,惹东惹西,我再也不管了,定把他忘的干干净净……”
陆盈心道:“你这些话只怕已给方敏说了几百回。”
但又知她种情实深,也不是一日两日强扭了的。
索性告诉她:“今日来到这里的修士,是生是死,命中早有定数,非是我一人想怎么着,便能怎么着。如这个魏不二,你且看他垂死挣扎着,就一定活不了么?”
(二)【不速客】
法阵内,一个个修士被活生生祭祀。
然法阵却运转如常。
众修士的法力、神识、神通奥妙,循着阵法纹路行走,汇成一道溪流,直涌向不二所在的光罩。
光罩上的图像渐渐清晰连贯起来。
一众悟道大能聚神观看,似是正达人魔交战的关键时分。
便在此时,忽听一声森凉凉的冷笑。
一股骇人之极的威压从天而降。
秀秀虽藏在陆盈的光球之中,亦感到铺天盖地的压力涌过来,恍如末日将至。
勉力抬头一看,半空却空无一物,一如往前。
骤降的威压却遥遥波及法阵,恍如重重一拳打了过来。
法阵便似活人一般,发出一声凄凄哀鸣。
接着便摇摇欲坠,狂抽法力。
再看阵法之中,数百个低阶修士身上仿佛插了吸管,顷刻间被吸成人干,旋即又化成血雾,化作虚无。
笼在身上的光罩眨眼便灭了一大片。
不二早有预判,待森凉凉的冷笑响起之时,便晓得大事不好,毫不犹豫将整个瓶子举起,咕噜噜一趟把剩下的【生源丹】通通倒进肚里。
等法阵吸力卷来,丹药却还未化作清气,瞬时被法阵吸了大把法力出去,又卷掉一层内海本源。
他只觉浑身似泄了一股精气,精神头也掉了下来。
白发匆匆间生了几十根,眼看便要吃了大亏。
进肚的丹药这才勘勘化作数道清气,一趟子被卷出体外,内海本源方得稳住。
当此时,黄裙女修施法抵住上方猛烈威压,阵法抽取法力的危急情形才作缓解。
不二一摸脸颊,自家皮肤又糙了几分。
心中直叫厉害,只方才那一下,恐怕便抽了至少二十年寿元。
再看四周,一团团血雾飞花,光罩如风吹烛火般灭去,千名修士到最后只活了两百余名,其状惨不可言,才晓得自家能挺到此刻,也当真不容易。
他手中握着方盒,又看内海中清气被吸走的情形,心想这东西是最后保命的家伙,本打算最后关头才拿来用度。不想却因一场意外,把【生源丹】通通吃到了肚里,再遇险境也只能出手了……
(三)【杂乱心】
在场悟道哪还不知大敌亲临。
风和云冷哼一声,怒道:
“好一个来送死的!”
“杀!”
一众悟道齐齐出手,瞬时间三十一种大道法印,朝天而上。
而大殿之外,隐有电闪雷鸣,七彩华芒,云封万里,龙吟虎啸,竟是早就布置了后手阵法。
千般颜色形貌变换,空间已扭曲的无可辨认。
也不知这大殿是何等材质所筑,在这等威能法术之下,虽是摇晃不止,却还能勉力支撑。
光球之中,球壁流光一转,秀秀已感觉不到半点道法冲撞的威能,想是陆盈所为。
秀秀昂首看天,视线内混浊一片——她曾听闻,这等层级的道法对拼,用的都是大道法则凝结的法印,岂是她能勘破千万之一二的。
但心中却想,“这般多个悟道大能在此,哪一个胆大包天的敢来造次?云和风方才说,我人族一直在顾忌角族中最厉害的那一个,难不成便是此魔亲至?”
“来的真好啊,”她忍不住暗想:“一掌把这法阵拍碎了,不二便在不必受这些苦了。”
可再一想,法阵碎了,不二身在阵法之中,恐怕也要陨落去。
便又盼望来人一掌能拍的恰到好处,刚好把法阵击垮,又不至要了不二性命。
可天底下哪有这等如心如意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在痴人说梦,偏偏心里又抱了十二分希望,心里头的矛盾复杂只比上方悟道境修士斗法还要厉害。
(四)【惨绝景】
天空那位不速之客,眼见落入人族一众悟道的陷阱,却丝毫未有慌张。
嘴里吐出晦涩的角族语,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满天竟是哀沉死气,将人族一众悟道诸般法法印一吞而尽。
另一边,又悄悄冲着大殿法阵吹了一口气,大阵中央便裂开巨大的口子。
一朵冒着黑气、形如爬山虎的巨大怪异植物从裂口钻出来,顷刻间生出数百到巨大带刺的藤蔓,只一眨眼便叫大阵里的光罩、阵眼、布线,灭了七七八八,顷刻间濒临崩塌。
法阵似要自保的样子,一通颤抖,又狂抽法力。
这才叫个吓人——大阵里尚且还苟延残喘的修士一瞬间被抽的干干净净,连个渣滓都不剩。
秀秀哪敢去看不二的情况。
只向旁处颤颤巍巍瞥了一眼,却见这般惨绝的景象,料定不二也活不成了,心头悲凉残戚如巨山将倾。
一口哀默绝死的气息顶到胸口,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五)【死无憾】
不速之客施暗手之前,毕蜚已将莫大的恐惧传给了不二。
此刻,它已无枷锁束缚,征兆灾祸的神通皆尽归来。
浑身猛烈地颤栗,面目狰狞,可见灾祸何其恐怖。
不二哪敢迟疑片刻,拿出方盒,一把接了符箓封条。
只见盒中竟是一片指甲大小的黑色晶体。
不二口中喃喃叨着,又往黑晶之中注入了些许法力。
晶体瞬时膨胀开来,旋即化作一团凝实的黑雾。
雾中法力波动密集活跃,隐有杂乱惨切的哀嚎声传来——原来,这晶体竟收集了将近百来个修士的内海本源,而后以魔道秘术强行熔炼而成的本源之晶。
原本,寻常修士的本源之晶因邪歪门、丧常理,在修士界内是禁止熔炼和交易的。
但这团晶体之中熔炼的全是魔道修士的内海本源,便未在禁令之中。
蚩心在东海费尽了心机,几乎要倾尽积蓄,才侥幸得来一片,今日能勘勘赶着拿来,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封条刚解,黑雾尖叫一声,便要逃去。
不二哪里容得,他早就熟练了控制黑雾的秘术,一通口诀飞速念罢。
黑雾便似被一条绳子揪住了一角。
再一瞧,整团黑雾顺着“绳子”便拽了回来。
他再一张嘴,将黑雾囫囵吞了下去。
法力裹着黑雾一通入了内海。
黑雾本是上百名邪修的本源所聚,现今大多还保留有残缺的魂识。
寻常修士得来,多半要祭炼成法宝才敢使得。
哪里会有人这样虎生生地直往内海中灌去——这简直是鸠占鹊巢,强家夺舍的天赐良机。
百多残魂兴奋地嗷嗷乱叫,直往内海底部窜去。
当即冲起一带浪花,从内海底部便钻出一块儿寒冰碎屑样的物事,仓皇往上逃窜。
便是此时,源于阵法濒临溃灭的庞大吸力骤降而至。
一瞬间将不二内海之中的法力卷了去,那些本源残魂方要在此安家,哪里撑得住法阵一趟猛吸,惊恐地尖叫着,被大把大把吸走……
法阵冲击强吸的力道,痛极猛极足极,勘把百千低阶修士折磨的死去活来。
但不二哪敢昏过去。
他聚集所有神志,忍着撕裂神经的剧痛,强把自家内海本源缩成小小的一团,沉于底部。
心中暗道:“是生是死,是去是留,我已尽自己的全力,再无可争之用,再无半点保留,纵身死也无憾了。”
只可惜,与岁月所作承诺,那走到宏然之巅,为所欲为,去留由心,畅快人间的梦想,终是不成了。
恍惚间,再看上方惊涛骇浪,那方逃出去的一块寒冰,不正是早年间,被冰凤纹身封印到自己内海之中的蓝狐儿的魂魄么?
(六)【蓝狐儿】
跟着魏不二这些时日,蓝狐儿一直浑浑噩噩的。
直到今日不二遭难,她才渐渐苏醒。
好不容易等到不二内海本源松动的机会,她哪肯就此放过。
禁锢她魂魄的冰块已碎裂,魂体飞快往外直窜,只打算一鼓作气逃出去。
“你给我等着,魏不二!”
“我的玲珑佩呢?”
她心中发着狠,一边往外逃,一边竟然想着自己念念不忘的玲珑雌雄配。
想自己潜伏二十年,方才逼死蓝烛父子。
这被冰封的日子算什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百年也不晚。
她头脑里方酝酿着复仇大业,才发现挡在自己身前的百余魂识本源,只在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磁石般的庞大吸力从天而降,她惊叫一声连忙往回返去……
却忽然发现,四周冰块的碎片上,竟折射出自家死去夫君——蓝烛的面孔。
他挂着满讽刺,意味深长地冲着自己淡淡的笑。
虽然已经没有了身体,但蓝狐儿依旧感觉到一股透彻骨髓的寒冷……
(七)【命注定】
不二出了满身的汗。
浑身却是凉透透的。
阵法的吸力绵延不绝,眼看本源之晶里的魂体本源通通被卷走,活下来的希望寥寥,他心中反倒万分平静。
今生活了六十多年,往事如电如梦如幻,在脑海中一趟趟上演着。
他心想人活一世,究竟为了什么。
自己为活挣扎,千方百计找寻生的希望,想方设法拿了回来,却终究无济于事,是否是心机白算?
生前为了大道长生,忙忙碌碌,死走逃亡。
死后却怕尸骨无存,连坟地都无半寸,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便在心灰意冷,感悟人世间最后的感悟时,忽听大阵一声“哗啦”脆响,仿若垂死前的挣扎。
阵法吸力犹若黎明前的黑暗,膨胀到了极点。
不二身感力将耗竭,苦笑道:
“罢了,就这般罢了罢!”
却见一股巨大吸力向自家缩成一团的内海本源狂涌而去。
蓝狐儿即将钻入内海本源里,却被一把卷住。
她死命地挣扎,却终究无济于事。
扬天一声哀嚎,终于被一卷而去。
魂魄也在瞬间湮灭。
那吸力继续往下探了一些,将不二内海本源向上卷起了少许,却终于力竭于此。
不二脸色一时间煞白如雪,仿佛灵魂也被鬼神抽走一些,惨兮兮地倒在地上,白发一晃而生千百根,面有沟壑皱纹起,几十年寿元如檀香点燃,化烟而散。
随着“轰”的一声的响动,法阵终归坍灭了去,吸力也一晃散了,随风化去。
而那个处心积虑,算尽心机的异界女子,在不二内海之中蛰伏经年,随着他辗转两界,同游千万里之后,终于彻彻底底消失在人世间。
这千万里冰封的苟延残喘和大梦不醒的执着,仿佛只为了在这个生死关头,挽救不二一条性命。
(八)【因果业】
不二则瘫软无力,倒在地上。
一扫殿内,先前还活生生与自己一同锁在大阵中的千百名低阶修士,如今已烟消云散,只剩大殿空空。
生者唯余一人。
意识模糊间,他迷离了双眼。
恍惚着,仿佛看见了在寒冰界只有一面之交的蓝烛——他正面色红润,又意气风发地看着自己。
少许又抬头四望,视线仿佛穿过了眼前的大殿。
目光中闪着回忆地光芒。
似乎想起了曾经游历宏然界的往昔。
想起了茫茫的塞北草原。
想起了波光粼粼的月下河畔。
想起了他初见不二之时提起的结拜兄弟。
想起了兄弟盟誓的豪言壮语。
他张了张嘴。
似是说了一声保重。
旋即消散在这昏沉沉的大殿之中。
不二顿觉身子一轻。
仿佛冥冥中,一股挂在自家身上,纠缠不休的因果业力也随着蓝烛虚影的消散而抖落凡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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