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甘陇,墩荒。
法华寺菩提院驻地。
静室一间,木桌一方,蒲团一叠。
檀香渺渺,木鱼悠悠。
梵音浩浩。
法华寺【三堂】【四院】【一阁】八大高僧之一,菩提院首座、悟道境修士——圆引,正在屋内闭目观修。
昨日,他方得方丈传信,知西北将有要事商议,便放下手中诸事,连夜赶了过来。
屋外传来年轻僧侣的声音:
“上师,常元宗陆盈前辈求见。”
圆引睁开眼睛,面露异色,心里喃道:“怎么这位施主也来了?”
在法华寺,但凡修为步入天人境的僧人,观修之时,便少人叨扰。
皆因佛法最是讲究一个悟字,也许片刻顿悟,得法机缘,便抵得上百年清修。
不过,圆引此刻显然未寻到机缘的影子。
而陆盈身为全知大道的笃行者,想来已经算到了这一点。
少许,他和声回道:“有请。”
不久,一个容貌极美,气质娴静高雅的女子缓步进来,“圆引大师,陆盈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圆引笑道:“不妨。世间僧众本就是叫人叨扰的。不然,如何普渡众生。”
说罢,行了双手合十礼。
心中又不禁感叹,陆盈素以美貌著称,他心中早有准备,但真亲眼相见,仍不免感叹一番。
又在心内自嘲:和尚如此,凡俗便更不必说了。
礼罢,将陆盈请到座上,叫门僧赐了茶。且问来意。
陆盈回道:“三百年前,陆某曾在昆弥聆听大师道场,讲的是心如止水,忘情绝欲之道,时如醍醐灌顶,从中极有所获,而后才得以太上忘情法步入悟道境。陆某感怀大师授法之恩,一直想再见一面,却因鄙宗宗主委以镇魂塔镇守一职,赴任之后,俗世繁杂,未能如愿。”
圆引听了,便想起修士界中偶闻的传言,心道:“曾听人讲,陆盈年轻时曾有一位心爱之人,苦恋日久,似乎还因此耽搁了大道。怪不得要来聆听那忘情道场。”
人却谦道:“佛家的忘情来自四大皆空,无我无他,是为空性;道家则讲究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两者虽有相通之处,但也天差地别。施主得以成道,乃是个人机缘,与贫僧的道场并无关系。更何况,我本不擅忘情一道,三百年前的昆弥,也是代圆通师兄授业,讲得浅薄粗陋,恐怕帮益寥寥。”
“大师过谦了,”陆盈摇头笑道:“是否受益,只有聆听者本人知晓。旁人如何,我无权多言。但我实实在在得了好处。”
她喝了一口茶,稍品茶中解脱自在的禅意,“今趟西北之行,因本堂堂主另有要事,我代堂主来此议事。恰听闻大师也在,按耐不住欣喜之情,特来叨扰一番。”
说着,歉意一笑,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方盒,“这盒中之物,是一枚净月舍利。乃是贵寺净月禅师圆寂所遗,我偶然与它相逢,又知大师修得是净月禅,才敢取来讨喜,也算报还当日授业之恩。只盼大师莫要嫌弃。”
圆引当即失声。
他是有所成就的得道高僧,这般失态算是罕见了。
只因这枚净月舍利,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重要。
宏然界的修士讲求大道。大道有千千万万。功法又有万万千千。
对于佛门弟子而言,亦有万千大道,但成就大道靠的却是数不清的禅定法门。禅定法门,又分为小乘禅、大乘禅、密乘禅三大类。细分则更多了,譬如健行、宝月、净月、月幢相、一切法涌、一切法印、观顶帝相、随流向,等等诸多。
圆引修的便是净月禅。
这门禅法,最早由数千年前,法华寺宏然界分院第十二代弟子净月禅师开辟,讲求心灵净化,解脱自在。
净月禅师圆寂之后,净月禅由其弟子延传,但其毕身修为所化舍利却不知所踪。
圆引自修净月禅之后,曾多次探寻净月舍利,却始终无果。
此刻相见,失态也在情理之中。
他在心中盘算,默了许久,才苦笑道:“这枚净月舍利,的确叫我心动。还请陆施主道明来意,否则,我也收得不安心。”
圆引的话,说的已经十分明白——陆盈此番献宝,显然别有目的。
三百年前,陆盈或许的确从他的道场学有所获。
不过,此中恩惠,比起这枚净月舍利,实在微不足道。
这枚舍利,他盘算良久,也是轻易收不得。
只因修士步入悟道境之后,因获天地至理,升起敬畏之心,大多数人开始讲究因果。
尤以佛门为最。
净月心想,此刻厚着脸皮,收下这门舍利倒是小事,起了大因果,再想了结,那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还请大师宽心,”陆盈显然看出对方心中所思:“大师敬因果,陆某何尝不是。三百年前道场,也是我的因果。但以陆某的修为,想在修行和大道上提点大师,可谓痴人说梦。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借这枚净月舍利,才能了却因果。”
她将方盒放置桌上,“这枚舍利固然珍贵,但于陆某,于旁人而言,并无太大的意义。得于大师手中,才算适才适所。”
圆引却仍是不语,静静看着陆盈。
陆盈见此,知道他心中顾忌实重,自己别无所求反倒令人生疑。
便将方盒轻轻推向圆引,才道明另一番来意,“此番前来,陆某也有不情之请——想借大师的【隐菩提】一用,不知是否有此机缘。”
圆引便问何用。
陆盈笑道:“我这几日想收一位月林宗后辈为徒,推算一番,恐怕要用到大师的隐菩提。用时大概在十日之后,用完即可奉还。”
圆引听了,心中暗道:“十日之后,岂不是三宗合议之时。也不知隐菩提与收徒有何关系。”
他又在心中盘量一番,心想隐舍利功效,在于隔绝探查,或是改变气息,或是隐瞒实情,无有伤天害理之用,借给陆盈几日,并无大碍。
而自己得到净月舍利之后,也并非要长期保有,只需几日探究舍利内究竟,再将其奉还,两人之间的因果便不算很大。
他又突然回过味来。
想来,陆盈拜访,最初的目的便是【隐菩提】。
但她却以报恩引入,而后才提所求。
既得所求,又增情义,一举双得,自然不过。
如此思量一番,便从袈裟中取出一枚未经打磨的红色菩提,轻轻一送,落与陆盈手掌间,笑道:“陆施主有大智慧。”
“俗人只有俗套路,”陆盈得了菩提,郑重收下,又微微一笑:“还请大师包容。”
圆引新得净月舍利,很想马上拿去观修。
但千百年修行的道行还在,怎会有半点失礼。
便请门僧端来几盘佛家果品,与陆盈闲聊起来。
他想起前不久听到的传闻,正好心中有些好奇,便问道:“我听寺中僧人讲,前不久镇魂塔有邪魔作乱,逃去两个厉害人物,不知是真是假。”
问完,又觉得陆盈也许会有些为难,便补救道:“施主若是不方便讲,我也不是很好奇的。”
“何妨。”陆盈面有叹息之色,“便算我今日不说,过几日三宗合议时,也该公布于众了。”
便开诚布公,将前几日镇魂塔发生的事情道了出来。
大抵便是执法堂在镇魂塔的镇守刑南路,勾结欲姑与五阴散人,企图放出关押在镇魂塔的诸多邪魔妖孽。她虽及时应对,叫刑南路与五阴散人伏诛,但欲姑残魂逃去,压在镇角塔内的紫角魔蛮斯卫也趁乱逃了出去。
圆引听了,不免有些吃惊。
“此獠脱困,实乃我人族劫难。”
他早听过蛮斯卫之名,知道此魔身怀不死鸟血脉,近乎不死之身。现在虽只是紫角巅峰修为,但天赋异禀,若有朝一日步入黑角之境,一定会是人族大敌。
他又想到角族中最厉害的那一位,再加上可能步入黑角的蛮斯卫,面色当然沉重起来。
忽然开口问道:“不知这次三位宗主将我等召集与此,是否与此有关。”
陆盈默声不语,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扭头,向西北——青疆的方向瞧去,目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二)
降世营,月林宗驻地。
秀秀的师傅——方敏房中。
“被陆前辈看中,是何等的荣光?”
方敏涨红了脸质问秀秀,尤显得怒气冲冲,“你是要气死为师么?”
秀秀红着眼眶,一言不发。
“我的秀秀啊,”方敏气道:“你往日那些机灵劲儿呢?怎么遇着一个男人,就跟着犯了傻?你倒是给我说一说,为什么不肯答应陆前辈?是不是因为魏不二?”
她说着,怒气冲顶,挥手招来一柄佩剑,便要往出走,“倘是这小子误了你的前程,看我今日砍断这小子的腿。”
“您老瞎想什么?”秀秀这才笑道:“这跟魏不二有什么关系?我只担心怕拜陆前辈为师,就不能伺候您老人家了。常元宗人生地不熟,又是大宗上宗,厉害人物多着呢,我一个笨丫头,孤零零过去,您就不怕我被欺负么——我不管,说什么我也要待在咱们月林宗,跟您待在一起。”
秀秀说罢,连忙耍赖皮似的凑到方敏身旁,抓住了方敏的袖子,这才感觉到踏实了许多。她今日见到陆盈了,这个女人给她的感觉很不好——她身上好像有种旋涡一般的气场,不停地将四周的东西拖拽进去,步入危险的境地。
陆盈说话时,又散发着让旁人难以拒绝的气质。
秀秀差一点被卷入旋涡,但在即将答应的瞬间,终于清醒过来,拒绝了对方收徒的提议。
继而,她发现这女人身上有一种极其危险的光——那是一种幽深的、不见尽头、黑漆漆的感觉,仿佛会将自己带向无底的深渊。
她现在想起,都觉得不寒而栗。
只想躲得远远的。
“为师何尝想你离开?”方敏面露不忍之色:“但你现今入了心障,修行止步不前,如何能耽搁得起?”
秀秀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嘴上却道:“一个臭男人而已,我会稀罕他么?明日便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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