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与金中中分别了,自顾往回行去。
没走多远,便瞧见贾海子从一间卖符箓的店铺走了出来,鬼鬼祟祟的。
而后一个人在街上独行,却不是朝着宗盟驻地的方向。
一日三次,真是见了鬼了。不二心里不经纳闷,又寻思:天色也不早了,明日又是正式入谷的日子,为何还不回去早些休息?
下意识匿了身形,跟在他身后,一路穿堂过巷,到了一家颇为隐蔽的客栈里。
贾海子左右瞧过无人,才走了进去。
不二心想:去绸缎庄是买绸缎,去酒楼是吃饭喝酒,去客栈能干嘛?
心头升起警惕心,便跟进了大堂,瞧见贾海子的身影已拐入二楼梯道,连忙跟了过去。
待上了二楼,只见精雕细刻,花木摆布,装饰得颇有情趣。
伙计带着他进了天字一号房,便自顾离去了。
只见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不二又想起先前他与婉儿说的话。
总觉得似乎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着自己,而来这客栈只是这阴谋诡计之中的一个步骤。
既是如此思量,当下绕到客栈后面,只瞧四周无人,给自己施了一道匿身术,倏地一窜,上了屋顶。
找到天字一号房,喃喃道了声:“附灵入耳,诸音自来。”
紧接着贴在瓦片上,两人对话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只听贾海子说:“婉妹,终于无人来打扰我们。”
却听婉儿说恼道:“干什么?明日就是开谷大典,你无需休息么?”
贾海子说:“放心罢,此次入谷,我还是颇有信心。师傅这几个月不知为我开了多少小灶,今时的我与宗内大比的我已是天壤之别,足以叫各大宗门的好手另眼相看。”
他稍顿了顿,附在婉儿耳边小声说道:“师傅他老人家竟然将青云宝剑拿来给我用,我若是不风风光光走一遭,如何对得起师傅他老人家的厚望?”
婉儿听了大吃一惊。
那青云剑乃是云隐宗早年一位前辈赐予顾乃春的三阶上品法宝,铸炼时不知耗费了多少珍贵材质,请了宗内外数位炼宝大师,在炼宝炉里熔炼了数年时光,才熔铸而成。
现已是云隐宗排名前三的法宝,威力自然不必说了。
她连忙问道:“青云剑给了你,师傅用什么?”
“青云宝剑何等珍贵,我岂敢觊觎?”贾海子叹了口气:“待出了谷,总归要将它还回去。”
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了沙沙沙的衣物摩挲声。
“你等等。”
婉儿用力把他推开:“我让你办的事,进展如何了。”
“自然办妥了,”贾海子停下手中动作,笑道:“也算你福运旺盛,我新近得来消息,因西北战线吃紧,常元宗决定放弃此次大典,将入谷名额让了出来。”
“当真?”
婉儿听得一喜:“按道理,常元宗总该把入谷名额分给我们这些附属宗门罢?我云隐宗再不济,也能分来一些。”
她越说越兴奋:“这次随队来的只有我和魏不二,便是算上其余几个未取得入谷资格的师兄弟,想必我定能拿到一个入谷名额了!”
“按理的确该如此,”贾海子颇有些奇怪地说:“但常元宗偏偏把名额退给了宗盟,只说按上次大比的成绩再作分配。如此一来,本宗竟然一个名额也没有分到。”
婉儿显然有些无法接受:“常元宗的长老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这些附属宗门从来对其恭敬,有命必从,每年的孝敬供礼也未曾少的。不看功劳看苦劳……”
“这便难以推测了,常元宗的长老们活了不知几千年,脑袋里想什么,我等如何能晓得?”
贾海子顿了顿,似乎稍作思考:“不过,看这样子,常元宗似乎并不鼓励附属宗门参与此次大典。”
“这些我倒是不大关心。”
婉儿似乎不想再讨论常元宗的目的,转而问起正事来:“我入谷的事情怎么办?”
“先前不是已经说了么,”贾海子笑道:“办妥了。”
接着,他便开始絮叨自己下的功夫:“我恰巧打听到湘北岳衡宗此番新得了几个名额,便求了师尊,他老人家与岳衡宗谈妥了,你只需穿上岳衡宗的服饰,便可代替他们出战。”
“我就知道你办法多!”婉儿不由大喜过望:“只是入谷名额如此稀罕,岳衡宗如何舍得?”
贾海子道:“自然是师傅作了承允。再说,他们本就富余两个名额,湘北离这里着实有些偏远,明日便是开谷的时候,他们多半来不及调遣弟子了。”
如此一来,此事便再无疑虑。
婉儿不由想到此番可能在谷中的收获,心中不免欢喜之极,对着贾海子连连道谢。
可惜的是,简单的道谢,显然不可能让对方满足。
那摩挲衣服的声音又沙沙响起了。
说实话,两个人虽是确定了关系,但时间并不长,关系也没有进展的很深。
所以,婉儿有些不愿意。
至少,她不愿意二人之间的关系,发展的如此之快。
虽然她已将魏不二从候选人之中除去,只剩了贾海子这一个选择。
但对于感情这件事,她还稍稍抱有些许幻想。
她希望细水长流,希望循序渐进,希望日久生情。
当然,她早已不是一片单纯的白纸。
更清楚贾海子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并不是想和自己慢慢培养感情。
既然自己恬不知耻地提出了要求,就应该知道付出什么代价。
凡人中有不雅的粗话,又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事至于此,她终于要举手投降了。
却听贾海子忽然说道:“此次入谷,我还给你找了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婉儿有些不解。
“让魏不二同你一起入谷怎么样?”
听到这个名字,婉儿立时清醒了一大半:“叫他来做什么?只凭他的修为入了谷,岂不是死路一条?”
“是了,”贾海子道:“我正是想要他的命。”
婉儿惊了一跳,连忙将贾海子推开,“你们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非要他的命不可?”
贾海子道:“杀一只蚂蚁臭虫还需要什么理由。”
婉儿自然不肯相信,非要问出个道理。
贾海子眼瞧着她,忽然想起长乐村往昔之事,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他心中暗道:假若魏不二没有打开内海之门,我还可以让他安享一世,甚至我还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帮他享尽荣华富贵。但偏偏,他打开了内海之门!
开门境的修士不少都能活个一百多年,有寿长的甚至能活到一百五十多岁。
一想到这张让人生厌的脸庞,还要再看一百多年,他就觉得忍无可忍——
他对魏不二的不爽,从小时候的几件小事开始萌生发芽。
经年累月,吸收养分,茁壮成长。
时至今日,已在心中长成一株茂盛的植物——当然是仙人掌这种扎心炸肺的植物。
听顾乃春讲,修士步入通灵境时,都要确定一条修行大道。
不同的大道,通往不同的天地,修行的威能也各有不同。
他心中确实有些担心。
因为魏不二这一株仙人掌,在自己的心中,占据的位置太显眼,太突兀了。
倘使任由这仙人掌生长下去,他只怕自己的大道深受其害。
到最后,走上了歧途,走上什么专要与人作对的大道、邪道,耽误了修行,岂不是辜负了师傅的信任,辜负了自家的天赋。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岂是犹豫不决的窝囊废?更何况,那天晚上,在云隐山脉深处的隐秘事早就被魏不二瞧见了。
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诸般念头,忽然冷笑道:
“你当真以为,岳衡宗可以白白拿出名额?”
他冷笑一声:“若不是我给岳恒宗的张师叔奉上了三十个中阶灵石,哪里有这些好事轮得到你?”
“单论这笔花销,早就超了限度。魏不二是我们这次出行的采购,只有他死了,才好将挪用公款的名头安到他头上!你若是不愿意,那敢情好,咱们把灵石要回来,把名额退回去。”
婉儿面露挣扎神色,半晌不肯说话。
放弃入谷的名额。
一想到这个,她的心便咯噔一下,似要沉入谷底。
仅仅是放弃入谷也就罢了。更令人担心的是,贾海子的态度。
他才是真正决定她的修真之路可以走到哪一步的人。
犹豫许久,目光忽然一怔,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情形,一个劲儿地摇头,说道:
“我不要入谷了。你把灵石退回来,退回来罢!”
“当真?”
“当真。”
“你不要蜮灵石了?”
“往后还可以想办法。”
“就凭你的资质和人脉?你能想到什么办法?”
“我……”婉儿支吾着,“总归会有办法的。”
“我的好婉儿。”
贾海子却乘胜追击了:“倘若你能进了傀蜮谷,拿到蜮灵石,神魂连通卷轴便算有些眉目了。”
他的语气愈加温柔:“你好好想一想,日后你突破开门境需要的卷轴材料,二阶聚灵阵,我都可以求师傅为你筹备……”
婉儿静静听着,只觉得自己的心防正在一点点卸去。
贾海子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轻笑道:“你上次为了进阶开门境中期,偷用聚灵阵的痕迹,我也可以帮你抹去……”
婉儿被他说得摇摇欲坠,几欲张口,却始终说不出来。半晌才道:“让我出手杀了他,我实在办不到。”
她忽然想到什么:“这次入谷,还有别的师兄弟,为何不……”
“想让他们背锅?”未等她说完,贾海子便打断了:“你别忘了,负责采购入谷所需物品的只有魏不二。”
婉儿默然,显然他说的不错。
但一想到,她得亲手害死魏不二,她就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我不干,我绝不要做,我不要杀人。”
她打定了主意,宁可不要修仙了,也不要害了魏不二。
“你现在倒是心软得不肯杀人了。”贾海子眼看她如此不识趣,冷笑一声,“我倒要问问你,我们合规院那位马脸的杂役……”
婉儿听了,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声音都发颤了,“你,你怎么又提起这件事?”
贾海子冷笑:“你以为杀了人,就这么好过?”
“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其实,故意还是失手,这些都不重要。”贾海子说道:“重要的是,魏不二也知道了这件事。”
“不可能!”婉儿道:“那时只有我们两个……”贾海子道:“你还记不得,那天我们填了坑,不远处有一道红芒亮起。”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人就是魏不二!”贾海子说,“我追出去的时候看见了。”
“天那么黑,”婉儿浑身颤的厉害,说道:“你该不会看错了罢?”
贾海子道:“魏不二便算化成灰,我也能认得他。那晚之后,我有心留意魏不二,发现他经常会一个人去云隐山脉里面。我几次暗中跟踪,却都被他甩掉了。我看他遁行的身法,跟那天晚上那人的身法一般无二——所以,我断定你的事早就被他知道了,只是他憋着没说而已。”
“啊!”婉儿道:“怎么是他……他是魏不二,他绝不会出卖我的。”贾海子冷笑道:“你以为你们两个还是从前的关系么?自从上了山,你就躲着不见他。你试着跟他换位想一想,他心里能不恨你么?”婉儿道:“他从小与人为善的……”贾海子说道:“是啊,闷葫芦最可怕,谁知道你哪一日惹着了他,这炸弹就爆炸了呢?”
这一回,婉儿的神情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坚决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马脸杂役惊恐的面容,想的都是事情暴露之后,自己面临的惨状。那已经不是能不能在云隐宗修行的问题,而是触犯宏然界,修士条例的大罪。
“你好好琢磨琢磨罢,”贾海子似乎看出胜利在望了:“我也不用你出手,你只需将他哄得入了谷……”
说着,附到耳畔说了些什么。
末了,又道:“再者说,只凭他那点微末道行,进了谷中,我不信他还能活着出来。”
婉儿许久未曾回话。
过了半晌,似乎终于答应了。
说到此时,贾海子早已没了耐性,嘿嘿笑着:“我的好婉儿,我新得了这柄青云宝剑,你可敢与我试一试?”
婉儿听了,心乱如麻,今日哪里还有这些心思。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上错了船,但现今船已出海,海里都是水怪鲨鱼,她下不了船了。
忽而站起身来,背过身,与他说道:“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些歇息吧。”
她指了指傀蜮谷的方向:“明日入谷后,许会有一场恶战,需得养足精神才好。”
贾海子调起了兴致,哪里肯放她离去,当即拉着她的手:“怕什么?我精神好得很。”
婉儿道:“你倒是为我想一想,我明日也要入谷的。”
说着,把贾海子轻轻推开:“再说,我得尽快去找魏不二。谁晓得他究竟会不会听我的话?总归要琢磨琢磨如何开口。”
贾海子笑道:“他对你别有心思,你只需多说些好话便好了。”
说罢,细细思量一番,觉得她迟早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倒也不打算用强,便放其离去。
屋顶之上,魏不二缓缓站起身来。
之前,他斩断了对婉儿的男女之情。
而现在,似乎到了彻底了断一切旧情的时刻,他心中竟然没有一点点眷恋。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一轮明月从天边升起,轻轻挂在了树梢之上,月光照下来,赐给不二一道狭长的影子。
他顿时觉得,只有这道影子属于自己。
前所未有的孤独与落寞,似此刻的月光一般,毫无遮挡地撒下来,涌遍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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