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华象是一尊门神,站在大街之上,拦住了游行的队伍,他的眼睛先是看了下王金娜一眼,正与王金娜的目光相对,刹那之间,两个人的心同时地震颤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王金娜就好像是终于见到了亲人一样,眼睛便已然湿润了。
“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挡我们的路?”不等刘兴华说话,那个负责带队的民兵队长便以一股盛气凌人的态度责问着刘兴华。
刘兴华的脸上涌出一股怒意,但是随即又消逝了,这么多年以来蛰伏的生活,让他早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内心。他反而冲着他笑了一下,用一种带着商量的语气和气地对着这个领队的民兵队长说道:“现在中央已经不兴搞游行批斗了,你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好?与中央的精神格格不入呀!”
这个民兵队长愣了愣,随即又皱起眉头来,板着面孔问着刘兴华:“你是什么人?”
刘兴华还是笑了笑,道:“我只是农场的一名群众!”
一听到刘兴华这么说,这个民兵队长刚才还有些疑惑的表情一下子便消失了,说出话来比刚才还要硬狠了许多,指着刘兴华骂道:“你一个小小的群众跑出来逞什么能?我告诉你,我们这是在与林彪反革命集团作斗争,你难不成也是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想要造反吗?”
刘兴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说什么,一顶大帽子便被扣了过来,他的脸上还是带着笑,摇着头,道:“年青人说话不要这么冲!呵呵,你知道这个被你拉来游街的人是谁吗?她真得会是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呵呵,她要真得是的话,那也不会被下放到干校里来了!”
这个民兵队长怔了怔,也许是觉得刘兴华的话说得有理。
刘兴华看着他有些动容,又接着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说实在的话,抬头不见低头也能见到!王医生是全国有名的外科专家,治好的病人成千上万,她怎么可能是反革命份子呢?年青人呀,不要被某些坏人借着批林的口号利用了啊!”
这个民兵队长被刘兴华的说教唬住了,不由得呆了呆,看着王金娜如此弱不经风的样子,的确不象是个反革命份。干校军宣队的干部从游行的队伍后面走了过来,一眼便看到了刘兴华,又看到这个负责带队的民兵队长好像是被刘兴华说服了,他连忙来到了这个民兵队长的面前,对着他的耳根嘀咕着什么。这个民兵队长越听脸色越是不好看,等这个干部把话说完,这个民兵队长的火气也爆发了出来,指着刘兴华骂道:“原来你是个老不正经的家伙,是这个反革命份子姘头,你还有脸跑出来跟我们说三道四!”他说着,挥起手来,马上便有一帮人气势汹汹地涌上来,准备向刘兴华动手。
听到被人如此一骂,不仅是刘兴华,便是王金娜也呆了呆,他们都没有想到过,在这个黑暗的日子里,他们只是作为老朋友互相有个依靠和寄托,便也会产生出来这么多的闲言碎语!姘头!这个名称就是对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双方的统称。
刘兴华看到王金娜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讶,代之的很快便成为了屈辱,这种表情在刚才王金娜被推在前面游行的时候,她都没有过的,他不由得也一阵得心慌,可是已经不容他再有什么表示,一群所谓的民兵战士们已然一拥而上,对着他拳打脚踢起来。在刘兴华的身后,本来还有一帮围观的人,这个时候,已然有人大喊了起来:“打人了!打人了!刘省长被人打了……”这声音就好像是波浪一样,一下子便起伏着传出老远来,原来是看热闹的许多人马上呼啦啦地把整个游行队伍围了起来,并且很多人拿着棍子、铁锹等工具一起围攻这些动手打人的人,立时,场面一片得混乱。
在这个时候,刘兴华已然不再顾及自己被打出血的头了,他知道此时的这个场面一旦失控,如果真得打伤了人,甚至是打死了人,都会是一件大事,对群众和游行的人都是得不偿失的。他连忙一边捂着自己的头,一边努力地冲到纷争的场面中央,大声高呼着:“不要打了,都不要打了,大家冷静一下,都住手!”说着,穿过了混乱的人群,跳到了当街的一个大石墩子上,挥动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也许是没有想到局面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个民兵队长在开始的时候,也有些傻眼,毕竟与普通群众不同,他也知道真要是出了人命,他的这个民兵队长就负有主要的责任,刚才的冲动也立即消散,见到刘兴华喊起来,他也马上跟着喊起来:“大家不要动手!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
在两个人大声的喊叫和阻止之下,双方动手的人终于渐渐地平静了,那些拿着棍子、铁锹的群众们却还有些不依不饶地对着这些游行的人开骂着,无非是骂娘骂祖宗,极尽恶心与脏臭之能事;而那些民兵和干校的干部、积极分子们却是面面相觑,很多人根本就听不懂这些当地的方言。
正在这个时候,人群里忽然越众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她手里拿着一个纳着的鞋底板,走到了这个民兵队长的面前,挥起手拿着这个鞋底板便照着他的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便是那些民兵队员们看了,却都咋着舌不敢上去拉开。这个民兵队长被打却并不还手,只是一边躲,一边忿忿地问着:“姆妈,你为什么要打我?”却原来,打他的人正是他的母亲。
“打的就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这位母亲并不停着,依然追着民兵队长打起来。
众人又好像是在看戏一样,看着刚才还英雄盖世的民兵队长在此刻被打得狼狈不堪,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刘兴华连忙跑上前来,拉住了这位母亲。
看着刘兴华头上还流着血,这位母亲指着儿子骂道:“你个畜生,当年要不是刘省长不怕丢官开仓放粮,让大家有口饭吃,你早就饿死了……”
这一句话,已然令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年青人们一下子便灰溜溜了起来,显然,许多的人都从他们的父母那里听到过刘省长的故事,老百姓不会歌功颂德,但是他们心里也有一杆秤,谁好谁坏,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便是没有读过书、不识字的村夫农妇,也会以口口相传的方式,记录着他们那个年代里所发生的一切!
※※※
自从上回游行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干校方面便再没有举行过游行,便是开会批判王金娜的时候,也是只听领导讲话,低下的人一片死气沉沉的样子,这种批斗会也只是持续了几天,然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没有人再提起所谓的反革命集团的事,王金娜又恢复了她往日的生活,继续扫着她的落叶,收着她的垃圾,只是人却更加沉默了,连吴蒙成书记亲自找她谈话,她也充耳不闻,干脆装聋作哑。直到这个时候,这位新来的党委书记这才发现自己真得是找错了对象,原本想借此机遇一炮打红的他,却没有想到打到了一堆烂泥上。
五七干校里已经有人陆续地回城了,李院长也成了第一批离开五七干校的人,这让王金娜有些羡慕,同时又觉得有些无奈。李院长是以身体有病为由被特批回城的,实际上他希望能够把扣在他头上的反动权威的帽子摘掉,还是没有如愿以偿,但是不管怎么说来,回去了就是一种成功。
李院长在走的时候,专们来找王金娜辞别,在这个干校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同一个单位里出来的,又分别是医院的院长和副院长,这年头真得搞技术的人是比不了那些不懂技术专搞政治的人的,在军区医院里,如今当权的正是这么一个门外汉。
“回去就好!”王金娜祝贺着李院长。
但是李院长却有些苦笑,对着她道:“王医生呀,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特批让我回去吗?”
“我怎么会知道?”王金娜随口道。
李院长道:“那是因为有一个大领导住了院,病症比较复杂,医院革委会担心别人搞不定,所以最后还是一致决定,还是让我回去!”
“原来是这样!”王金娜也发出一声苦笑来:“看来,大人物的命就是比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命贵哟!”
李院长也只得露出了一丝苦笑来。
“呵呵,你和我不都是反动权威吗?”王金娜自嘲地道:“怎么到了关键的时候,还是要靠反动权威呢?”
李院长也无言以对,叹了一口气,已然无话可说了。
在走的时候,李院长又想到了什么,对着王金娜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吧!咱们这一别,还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什么事?”王金娜忙问道。
李院长道:“你知道吗?上面准备让刘兴华复出回省里任职的!”
王金娜愣了一下,虽然这件事她早就已经知道了,但还是装作第一次听到的样子,故作喜态地道:“真的呀?”
李院长点了点头,却又有些失望地道:“不过,后来又有人反对,说刘兴华同情林彪集团的人,估计说的就是你被拉出去游行的那一回,他为你出头的那件事!你要知道,如今只要是跟林彪沾上边的,就会被一票否决,所以这一次刘兴华又没有机会了!”他说着,不停地摇着头,不停地叹着气。
王金娜呆了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了。
李院长走后不久,刘兴华再一次来到了五七干校来见王金娜,他头上的伤已经结了痂,想来就算是好了,一定也会留着伤痕的。
“以后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一见到刘兴华,王金娜当即地告诉着他。
刘兴华愣了愣,忙问道:“为什么?”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刘兴华想了下,明白了什么,他尴尬地笑了笑,对着王金娜问道:“你是不是还在为那天的事感到难受吗?呵呵,我们是老朋友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就任他们说去!你我之间本来就是清清白白,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王金娜摇了摇头,对着刘兴华道:“你放心,这些年来,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我都经历过了,都不怕,因为我是在堂堂正正作人的!”
“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不让我来看你呢?”
王金娜再一次看了看他,见他的脸上还是象以前那们带着笑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丝毫的抑郁,她不由得为刘兴华的宽大的心胸感到佩服,她还是对着刘兴华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回省里去的事被取消了!”
刘兴华怔了一下,脸色有些难堪,却还是带着一副笑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金娜却是一本正经地道:“你不要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想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我不想再连累你了!”
“你连累我?”刘兴华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摇着头道:“金娜,你想得太多了,你怎么可能会连累到我呢?这一次我没有回省里去,那是因为有人不想让我回去,跟你没有丝毫的关系!呵呵,要说是连累的话,我倒是觉得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因为当初我的原故,你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王金娜沉默了,刘兴华的确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就算是他如今变得跟一个老农民没有什么区别,他还是有一颗宽广的心,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嫁给张贤的话,或许她真得会把自己的一切再托负给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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