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伏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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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在将心战总队的工作与后继者做完了交接之后,并没有马上去十八军里报道,他想到了韩奇对自己的告诫,的确,这么多的日子以来,他忙得都有些无暇带老婆和孩子出去转一转、玩一玩了,虽然每天晚上都回家,这个家也只是相当于是一个旅馆罢了!如果这一次再去金门,那么只怕没有三个月或者半年的是回不来了。所以在这段没人管的日子里,他带着秀秀和小梅专门去爬了一趟玉山,那是台湾、乃至于华东和华南地区最高的山峰,在日本人统治时代,日本人就测量出这座山峰的海拔高度比他们的富士山还要高出近两百米,台湾地处低纬度地区,终年见不到雪和霜,而这座山峰由于海拔高,所以在冬天的时候也会下雪挂霜,于是自然成了人们过来看雪的好处去。

  将自己的身心交还给大自然,的确能够使人的心里得到了难得的一丝平静,无限的自然界之中,往往蕴含的才是人生的真谛。

  带着秀秀和小梅从玉山回到台北,张贤立即便被这喧嚣的环境所包围,刚刚清静两天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燥动了起来。

  开着车来到家门口的时候,张贤便发现在他家的门口处已然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而这辆车的牌号却是他原来从未见过的,他愣了一下,刚刚把自己的车停稳,便看到那辆车子的门打开来,从上面跳下来的一个军官熟悉的身影,在他还没有来得及下车之时,这个人已然跑到了他的面前,当看到来人时,张贤越发得惊讶了起来,因为这个人就是那个被他怀疑为间谍的陈飞。

  陈飞来到了张贤的面前,对着他行了一个礼,亲自为他打开了车门。

  张贤愣愣地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你?怎么是你?”

  陈飞笑了一下,连忙作着解释:“钧座,这几天我天天过来看看您回来没有?呵呵,今天总算是等到您了!”

  张贤很快使自己镇定下来,脸上的诧异也一扫而光,明知故问地问道:“你是叫作陈飞吧?”

  “是!”陈飞答着,同时告诉着他:“我是熊三娃老婆的朋友,也是您二弟张仁那个飞行大队里的人!”

  “我知道!”张贤答着,又问着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飞尴尬地看了看坐在张贤后面的田秀秀和小梅,还是点了点头。

  “到家里去坐坐吧!”张贤大度地对他作着邀请。

  陈飞却摇了摇头道:“不了!”他同时也恳求地道:“我……我想找你,咱们找个地方坐一下,有些事我想要跟你说一下!”

  “既然不方便在家里说,那就好吧!”张贤点着头,同时回过头来,对着田秀秀道:“你带着小梅先回家,我跟陈飞呆一会儿。”

  田秀秀点着头,她当然能够理解张贤的意思,便带着小梅下了车,往家里走去。小梅还不愿意地向张贤撒着娇,直到被田秀秀抱起来,她还不忘记叮嘱着他快些回家。

  看着秀秀带着小梅走进了家门,张贤这才转过头来,问着陈飞:“我们到哪里去坐一下呢?”

  陈飞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心悦茶楼,我们到那里找个雅间去坐坐吧?”

  张贤却摇了摇头,对着他道:“不好,那个地方人还是有些多,我知道有一个人很少的地方,要不你坐我的车,我带你去?”

  陈飞愣了愣,稍作迟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

  带着陈飞,张贤驾着车沿着淡水河由西向东地穿过台北市区,陈飞默默地站在他旁边的副驾驶座上,也没有问他准备把车开往哪里,就这么注视着车子的前方,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

  “前面就是马场町!”张贤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对着陈飞说道。

  陈飞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畜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马场町代表着什么。

  马场町这个名字实际上来源于日本统治时期,这是当时台北市的一个行政区的名称,因为町内设有练兵场,是士兵操练与骑马场的所在,所以才会得此名,那个练兵场在战争期间,也曾作过机场使用,被称为台北南机场。而真正令所有的人一听到这个地名,便不由自主的浑身冒汗的原因,却是在这里的河堤边的一大片平地,就是台北最为著名的刑场,这就好象是北京的菜市口和南京的雨花台一样。而这一段日子以来,由于白色恐怖的笼罩,马场町的行刑事件也越发得频繁起来,很多不幸的人都是以通共的罪名被审判后枪杀在这里的,而这些政治犯也好、投敌者也好,其中也有不少人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的,成了政治上的牺牲品。这些被枪毙的人当中,有学生,有教师;有军人,也有公务员;有真正的共产党人,也有并非共产党人,只是他们的同情者;还有的,却是更多为了争取自由民主而抗争的斗士!而令张贤记忆犹新的就是他的同学雷霆,也是在这个刑场之上就戮的。

  “这里是不是天天都在杀人?”久未开言的陈飞,忽然这样问着张贤。

  张贤摇着头,道:“怎么可能呢?只不过这两年杀的人比较多罢了!那也不可能天天杀人的!呵呵,一个月有一次就算是多了!”

  陈飞再一次地沉默了起来,没有再问什么。

  吉普车穿过了台北的市区,来到了东南部的郊区,沿着有些狭小的公路曲折地开向了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带,这一路上,陈飞还是没有问过张贤要带他去哪里,张贤自己都觉得有些按奈不住了,终于当先地问道:“陈飞,你怎么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里呢?”

  陈飞转过头看着他笑了一笑,随口应着:“这有什么好问的,你自然是要带我去应该去的地方!”

  张贤怔住了,陈飞的这个回答就跟没有回答是一样的,显然,他有些心不在焉,虽然从他家里开出来都已经四十多分钟了,但是陈飞却依然无觉一样,人除了集中心思在想什么问题的时候才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之外,张贤实在想不出他还会是别的什么原因。也许,这一路上,陈飞的思想就在做着一种激烈的斗争。

  “我们要去六张犁!”张贤还是告诉了他。

  “六张犁?”陈飞怔了怔,不由得问道:“那不是一片乱坟岗吗?”

  “是!”张贤点着头,同时又告诉着他:“那些在马场町被枪毙的人,如果没有家人认领尸体,大部分会被埋在这里,而且埋在这里也不要钱!”

  陈飞不由得浑身一颤。

  ※※※

  到达目的地之后,张贤把车随便地停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然后带着陈飞沿着一条很窄的小路,向附近的一座山岗之上走去。小路两边的荒草茂盛,足可以没过成人的双膝,而两边的坟冢更是尽目皆是,有的立着墓碑,而更多的却只是一个土堆,连一个说明都没有。

  此时,天色已近了黄昏,四周一片得惨淡与萧条,整个山岗之上,除了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再见不到第三个人影。

  在山岗的顶部,张贤放慢了脚步,来到了一株新植的柏树之前停了下来,陈飞这才看到在这棵柏树之旁,原来也一座坟莹,墓碑却是朝向西面。

  “这是谁的墓?”陈飞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来。

  “你自己看看!”张贤答着。

  陈飞走到了墓碑之前,这个花岗石刻着墓碑并不高,不过半米见方,上面也只是简简单单地刻着几个大字:“雷霆之墓”,然后在碑的左下方有年月日,却没有刻立碑人的名字,在整块墓碑之上,便是连雷霆这个人的生平也没有,只有一个出生年月和一个逝世年月。

  但是,当面对着这块墓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陈飞的眼睛里突然便涌出了泪来,他连忙转身挥袖将泪水拭去,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张贤敏锐的目光,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想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吗?”张贤明知故问地问着陈飞。

  陈飞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

  张贤道:“他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在重庆上的陆军大学,而且还一起打过鬼子!”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看陈飞,见他蹲到了墓碑之旁,正在用袖子擦去碑上的污泥。他点了点头,又接着道:“后来在国内戡乱时候,他倒向了共产党一方,而且还混上了团长!只是谁知道天意弄人,在金门古宁头之战中,他的那个团全军覆没,他也成了国军的俘虏。因为他是一个叛变者,所以肯定不会轻饶的。不过,我们的另一个同学还有些权势,曾劝他能够写一份悔过书,或许能够暂时保住命,但是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却是出自内心地发出了一声长叹,想一想对于目标和信仰的追求,在他们陆大的这些同学中间,还真得没有谁能够和雷霆相比,尤其是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曾为了想要活命,而做有违其心的事情,单单从视死如归的角度来看,他与雷霆相比,差得太多了。

  “这坟和碑都是你立的吗?”陈飞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在他问寻张贤的时候,还是让张贤听出他话语中的颤音。

  张贤点了点头,又补充着道:“不是我一个人,是我跟我那个同学一起立的!”他说着,又些惭愧地道:“其实说得准确一点,应该说是我那个同学主办的,我当时由于其他的原因,而没有能够过来,不过,我也出了一半的钱!”

  陈飞点了点头,忍不住地道:“钧座,其实我早就看得出来,你是一个珍惜情义的人;而且也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故事。这些天,我一直辗转着无法入睡,就是想好好地跟你聊了下!”

  “你到底想跟我聊什么?”张贤问道。

  陈飞咬了咬嘴唇,想了又想,仿佛是终于作出了决定一样,直视着张贤的眼睛,十分痛快地告诉着他道:“我认识雷霆!”

  “哦?”张贤故作惊讶的样子。

  面对着张贤的这种表情,陈飞有些失望,当下,他直截了当地道:“钧座,你也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其实早就认出了我是谁,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地带着我来到这里!”

  见他捅破了这张窗户纸,张贤也便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点着道,没有多作回答。

  陈飞接着道:“我其实早就认出了熊三娃,但是他却没有认出我来;通过熊三娃,我也认出了你,可我还是侥幸地希望你们两人都没有认出我来,毕竟我们当初是敌人,见也只是在战场上打一个照面,一晃而过,可能连一个印迹都没有!”陈飞如实地说着,缓了一口气,又接着道:“直到那天三娃和敏若结婚,在婚礼上我看到了陈大兴,陈大兴也看到了我,我们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神,但是他马上又装作不认识一样,我就知道我的身份肯定是暴露了。而且那天,我看到他马上就去找到了你,我想,他一定把他的发现告诉了你!所以回到家里后,我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宁,觉得自己可能没几天活头了,就好象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一直等待着最坏的结果发生!这种日子真得太难捱了,根本就不是人过的!”他说着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又接着道:“可是,这么些天下来,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或是我这心里头就是不踏实,一打听,才知道你带着全家出去度假了。”

  “那你最后怎么决定还是要来找我的呢?”张贤问道。

  陈飞发出了一声苦笑,对着张贤道:“我老婆马上就要生了,我希望到时候她们能够母子平安,可是我老婆却对我说,她希望我在军队里能够平安无事!可是,我却不敢把真相对她说出来!所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过来找你,也不为别的,只求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是要举报我?还是要放过我呢?”

  张贤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正因为我看不出来,所以才会找你!”陈飞郑重地道:“如果你准备举报我,那么就容我两天,我要把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处理一下,怎么也要向她们作个交待;如果你真得愿放过我,那么我必当感激不尽!”

  张贤看着他如此认真的样子,知道他并没有跟自己说谎,其他此刻,他也没有必要向自己来说谎,只是面对着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有些犹豫,毕竟,对于陈飞这样的经历,他也曾有过。

  见到张贤还不回答,陈飞越发得有些紧张起来,对着张贤如实地道:“当初,在被俘之前,我只不过存在了一丝偷生的念头,所以就跟一个死去的战士换了换装,把自己的脸也抹得都是血迹,就这么骗过了那些搜捕的人,把我关到了另一个团里面去,那个团里面没有人认得我!”他说着,轻轻地抚摸着雷霆的墓碑,又有些遗憾地道:“现在想一想,当初我还真得不如象雷霆一样,正大光明地作人,便是死,也光明磊落!”

  听着陈飞的这番话,张贤的心里头不由得一怔,这种想法,当初在他还在解放军里的时候,不也时不时的会冒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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