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背着徐小曼蹑影潜踪着,从贺庄的废墟中穿过,依稀分辩着向北的路,但是从贺庄出来,他便发现四下里国军的岗哨并没有撤去,他只得耐心地等待着,知道到了凌晨时分才是敌人最没有精神、最薄弱的时候,在那个时候闯过岗哨才是最明智的。
他找到了一个隆起的土坟处,将徐小曼小心地放在地上,从这座坟后可以看到前面还有些灯火的敌人岗哨的情况。他摸了一下徐小曼的额头,滚烫滚烫的,显然她是在发着高烧。他打开水壶喂了一口水,徐小曼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望着张义这张满是污秽的脸。
可是,这个时候,张义的心却并不在这里,他一直忐忑不安着,还在为尹剑团长的事而自责,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营救。
“张义,我拖累你了!”徐小曼仿佛是猜透了面前这个副营长的心思,微弱地报着歉地说着。
张义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到这个少女一双幽暗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尴尬,连忙道:“你说得哪里的话,我们同志之间还讲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要是没有我,你是不是会去找尹团长了?”徐小曼问着。
张义愣了一下,徐小曼猜得不错,如果没有这个丫头还需要他来照顾,他可能真得已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去闯国军的俘虏营了。不过仔细想一想,如果不遇到徐小曼,他也不会知道尹团长被俘的消息,可能会以为尹剑已经牺牲了。
“你不要瞎想了!”张义安慰着她:“我怎么也不会把你丢下不管的!”
徐小曼却抽泣了起来,轻声地呜咽着,十分自责地道:“要是……要是我不跑进那个屋子里,敌人也就不会跟进来,也就不会发现尹团长藏在那里!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尹团长!”
“这不能怪你!”张义道:“要怪只能怪我们的敌人太残忍!”可是,当他的这个话说出口来的时候,蓦然想起来,那个敌人正是自己的大哥!想到这里,他马上闭上了嘴巴。对于自己的大哥,张义在此时也说不清是什么一种的心情,既有尊敬,又有厌恶;既有亲切,又有陌生!有的时候他也仔细想过,自己与大哥到底是谁对谁错呢?如果站在亲情的角度上来看,无疑大哥做得没错,是自己对不起大哥的地方多,如果不是大哥三番几次地营救,如果不是大哥对自己的包容,又怎么会有他的今天?而他却利用大哥的亲情,也是几次三番的与之作对,甚至于几乎害了他的性命!天地间,虽然有很多的东西比亲情重要,但是不管怎么样,总也是血浓于水的!想一想这一次自己之所以又能够化险为夷,表面上看是陈大兴放了他一马,而实际上难道不是正因为大哥的原因吗?如果说大哥是残忍的,那么,他真得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畜牲了!
“张义,对不起!”徐小曼并不知道张义此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看到他望着自己发愣地眼神,让她想起了一件往事,经不住地冲口而出。
张义愣了愣,问道:“对不起?你怎么跟我说这个?”
虽然头很是沉重,浑身没有一点的力气,徐小曼还是告诉他:“还记得两个月前吗?你和武小阳在卫生院的事?”
张义蓦然一怔,马上想起了那件事来。那是在两个月前,他和武小阳去看望负伤住院的包成营长,也就是在那里认识了这个新到襄河纵队里来的徐小曼。徐小曼是一个知识青年,听说在武汉上过大学的。那个小武很是乖巧,早就听人家说卫生院里来了一个女大学生,总想过来看一看,却又不好意思,于是借着包成住院的机会,软磨硬泡地拉着张义一起过来看。张义并不在意,毕竟他见过的世面很多,而这个小武却不然,当偷偷地看过徐小曼后,除了觉得她辫子短了些外,并没有觉出她比别的姑娘哪里好看,于是私下里在张义面前对徐小曼品头论足起来,哪知道却被卫生院的另一个叫做小蓝的女孩子听到了,跑到院长那里告了一状。于是,这件事便传到了刘兴华的耳朵里,武小阳想当然地被狠批了一通,而张义也没有跑了,两个人当着卫生院的众多的女同志又是道歉,又是认错,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再也不敢进卫生院半步,以后看到卫生院的女同志都躲着跑。
听到徐小曼提到了这件事,张义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
“张义,其实那天我要是不生气,你也不会被首长批的!”徐小曼很是过意不去。
张义尴尬地笑了一下,却不想再提起这件丢人的事。抬头间,从坟边望去,此时敌人的岗哨已然静了下来,除了那两个正在打着盹的哨兵,半天没有再看到了一个人出来。
“现在正是时候,我们马上走了!”张义告诉徐小曼。
徐小曼点了点头。
※※※
张义背着徐小曼,艰难地从铁丝网下爬过去,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但也一天没有觉出饿来,直到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了吃力,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样紧张而又劳累的战斗。
终于穿过了铁丝网,张义也徐小曼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往前就是通往五风山的道路,只要能在天亮之前进入山区,那就定然可以得到安全。
可是,也就在这个时候,徐小曼的裤子挂到了铁丝的倒刺上,她没等张义回身,而是习惯性地用力往回一拽,那条裤子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但也终于摆脱了开来。与此同时的是铁丝网上挂着的罐头瓶也被带得叮咚乱响了起来,在这宁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得清脆。
那两个正在打盹的哨兵蓦然惊醒过来,其中一个大声喊着:“谁?”当先着往这边开了一枪,另一个也举起枪来,不顾四周的黑暗,乒乒乓乓地乱放着枪。
张义反映奇快,搂住徐小曼就地卧倒,顺着边上的一道坡滚了下去,下面就是象河,到达河边后,他又迅速地抱着徐小曼,淌着水,不顾深浅向河对岸跑去。
后面的枪声越发得凌乱了起来,显然发现了河中有人走动,因为黑夜里敌人也有些害怕,所以只是齐齐向着河中放着枪,没有追赶上来。
刚刚走到河中间的时候,徐小曼便感到了张义的身体猛地一震,晃了一晃,险些摔倒,但还是把他抱紧,咬了咬牙,继续前进。
“怎么了?”徐小曼感到了什么,微微地问道。
“没……没事!”张义回答着,同时告诉她:“前面是田庄,我们尽快赶到那里去!”
徐小曼搂住张义的背,忽然感到滑滑地、粘粘地什么液体流出来,沾了她一手,她蓦然明白了过来,惊问着:“你受伤了!”
张义没有再回答,强咬着牙关,走上岸来,又走了几步,伟岸的身躯轰然倒了下去,怀里的徐小曼也被扔了出去……
※※※
整编十一师胜利回转了驻马店,信阳与武汉方面都派出人过来慰问,同时也带来了国防部的嘉奖令,此时正是国民大会选举总统刚刚结束,蒋中正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中华民国历史上的第一位民选总统,桂系的李宗仁当选择为了副总统。虽然丢失了洛阳,但是整编十一师的胜利也算是给了他一道贺礼,于是蒋总统亲自给胡从俊发来了一份嘉勉电。
胡从俊此时是春风得间,武汉的白长官也来到了驻马店,名义上是来亲自为整编十一师来慰问的,实际上却有着他自己的一个目的。
对于被整编十一师俘虏的那些共军战俘,胡从俊派人将其中的士兵与军官严格地区分开来,那些共军的军官被押上火车送往武汉,由上级发落;而那些士兵则被分散地编进了整编十八军的其他部队里,在这个时候,大家都需要兵源。
但是,尹剑并没有被送往武汉,胡从俊对这个原整编十一旅的营长一直也记忆犹新,所以将他直接交由整编十八军的军法部审问后,由他亲自核准判处死刑,因为对于大家来说,尹剑就是整编十一师的叛徒,大家可以对敌人的俘虏宽大,但是绝对不能容忍从自己这里出去的叛徒。
这是杀一儆百,同时也是为了鼓舞士气!
行刑的日子很快便决定了下来,由执法队来进行。
在行刑之前,按道理来说,除了犯人的家属之外,是不允许犯人见其他人的,但是尹剑没有家属在这里,注定要凄冷地离开人世。
熊三娃瘸着腿找到了张贤,他是应陈大兴与沙长海等人的委托,专门来求张贤的,大家都想去见尹剑最后一面,毕竟曾在一起生活战斗了许多年。
“他们为什么不来说,要你来说呢?”张贤皱着眉头,问着熊三娃。
“哥,他们都知道你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所以不敢来!”熊三娃解释着。
“你就不怕我的心情不好吗?”
熊三娃憨憨地笑了一下,道:“我怕什么呀,我是你的兄弟,你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听到他如此一说,张贤反而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叹了一声,道:“是呀,三娃,也只有你这个兄弟还能够跟我讲一讲心里话了!”说着,又道:“如今除了得到胡军长的特批,不是谁想见就能够见到尹剑的,我也是一样!”
熊三娃眨了眨眼睛,却道:“哥呀,以你和胡军长关系,不也就是一句话吗?”
张贤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那好吧,我去向他问一声试试!”
※※※
胡从俊果然很给张贤的面子,答应了他的请求,允许他带着几个人去见尹剑的最后一面。
行刑要到中午,一大早,张贤便带着陈大兴、熊三娃、白京生、沙长海与姚昱这几个十一旅三十二团的老人,从驻地遂平出发,赶往驻马店,在集市上,由张贤出钱,置办了一桌好菜,还买了一坛河南当地最有名的杜康酒。
当看到这么多的同袍故旧带着酒菜到来的时候,尹剑已然明白了什么,反倒哈哈大笑着,与众人寒喧着,仿佛是又回到了从前,浑不在意这一回吃的可是断头宴。
看着尹剑如今的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十分难受,尤其是熊三娃,经不住红着眼睛,大骂着:“尹大哥呀,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我们当敌人?你真是活该呀!”
众人听着都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来,这种话可以在背后面来说,这个熊三娃怎么就这么没有长个脑子,当着尹剑的面骂了出来。
陈大兴一把拉住了他,让他坐下来,同时向尹剑笑道:“尹大哥,别听他的,他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熊三娃犟着嘴,还在喋喋不休地道:“尹大哥,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多好呀,那个时候打鬼子,我还取笑过你戴着个眼睛,是四眼神枪手!怎么后来你就背叛了我们呢?怎么就和那个姓黄的一样了呢?”
“你别说了!”陈大兴再一次把他按到了座子上,用一块肉堵住了他的嘴。
熊三娃的话,也许是在座很多人心里的话,却没有人能够说出来,但是却让熊三娃借着酒醉讲了出来。可是真得讲出来后,大家又都显得如此得尴尬难堪。
尹剑一直在沉默着,猛然饮尽了一大杯酒,赞道:“真是好酒呀,我想起了当年我们从刘集转回石牌的时候,那个春节,贤哥搞来了几头猪,我们全营开了一个最为丰盛的宴会,那一次还是胡师长搞来的泸州老窑,呵呵,那一回可是我第一次喝醉酒!”
听到他说起了以前,大家的话头便多了起来,白京生也道:“是呀,当时我还在为被军统的过堂审问排查生气呢!我们独立营的人出生入死,从敌人的后方转战回归,他们不体谅我们也就罢了,还怀疑我们,着实得令人气愤。所以,那一次的酒我喝的是闷酒,并不痛快,却也喝多了!”
张贤却生怕大家又扯出些不相干的事来,清了清嗓子,劝着大家道:“今天我们是来陪尹剑喝酒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就都丢到一边吧!”说着,端起杯来,敬着尹剑道:“尹剑,你我之间是恩是怨都已经过去,今生相识一场,我这一杯酒,祝你一路走好!如果人真得有来生的话,希望我们来生只做朋友,不做敌人!”
说罢,他一口饮尽。
尹剑愣了愣,忽然豪爽起来:“好,贤哥,如果真得有来生,就让我们大家都永远只做朋友,不做敌人!”说完,也一口饮尽。
这句话仿佛是说到了每一个人的心上,大家竟然异口同声地道:“是呀,来生只做朋友,不做敌人,大家一起干杯!”
熊三娃却伏在了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唱着:“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他的声音嘶哑而哽咽,但是却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想起了自己当初从军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在国家危难之际,民族危亡之时,义不容辞地投身到军队中,为国家而战,为民族而战。再想一想那些牺牲在抗战中的同袍烈士们,如果他们泉下有知抗战胜利后会是这样的一种结果,不知道又该如何得愧恨!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不知不觉之中,大家都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
这声音低婉浑厚,悲壮轻回,就仿佛是无数的生命汇合成的一部活动的电影,画面上闪过的是大家往日的战场,往日的战友,还有往日的情怀!
牢房的门“吱”的一声被打开来,一个少校模样的军官出现在门口,却是向张贤报告着:“张旅长,时间到了!”
歌声嘎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齐齐地把目光投向了尹剑。
尹剑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缓缓地倒下了最后一的杯酒,那坛子都没有把住,哗的一声,酒洒了一桌,幸亏旁边的沙长海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
尹剑坐在那里,有一些悲凉,但是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却是面对着张贤端起了酒来,这手竟然奇怪地停止了抖动,凝视了良久,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话说出不来,半天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来,对着张贤与大家道:“多谢你们这些好兄弟能来看我,别的话我也没有好说的,这一杯酒……”他说着,哽咽了起来,泪花已然在他的眼眶中闪动着,蓦然一口饮尽,最后蹦出了一句话来:“一生的情呀!”
一杯酒,一生情!这一句话,已然涵盖了与所有的同袍之间的恩恩怨怨!
两个士兵进来,架着他走出了牢房,走向了刑场!
“一杯酒,一生情!”张贤喃喃自语着,将最后一杯酒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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