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张贤。
审判长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道:“好,你可以发言。”
“谢谢审判长!”张贤有礼貌地向他敬了个礼,走到了证人席上,又看着书记官,见他已经拿好笔,看了看自己,准备纪录了。
“我叫张贤,常德会战的时候,是五十七师一六九团的团长。”张贤先向大家介绍着自己,其实这个审判庭里,很多人都认识他,就算是不认识的,也从身边的人那里打听到了这个小伙子的名字。张贤接着说着:“那天应该是十二月三日凌晨时分,罗师长召集能联络上的营长团长开了一个会,因为城破已久,所以许多的弟兄都散落在城中各处,与敌人打着游击。那时,我们只剩下了西南角的中央银行附近几条街道没有丢,但是工事已经全毁,敌人平推山炮只要一发就可以把我们的防御阵地打飞,天一亮,敌人肯定可以攻下我们最后的防线,而此时,我们连子弹都已经没有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是我建议师长率领大家突围,以保存一点五十七师的精血,不然,等天亮的时候,鬼子发起进攻,我们一定会全军覆没。”
“可是你却没的突围!”审判长打断了张贤的话,这样问着他,在他看来,张贤一定是为了罗达,而主动把罪责揽到自己的身上。
“是的,我没有突围!”张贤道,同时又道:“您听我说完。在会上,大家都同意突围,因为鬼子有一个联队驻守在南城,所以我提出来要有人担当掩护,不然大家肯定过不了江。而且,又因为城中尚有许多走不了的伤病员,所以师长最后决定让副师长、参谋长、我和苏团长带着大家突围,由他留下来断后,我知道,那个时候,罗师长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是我说服了他把我留下来,让他带着人突围去了。”
“哦,你是如何说服罗师长的?”审判长问着。
张贤道:“当时我腿有伤,不能够沾水,便是突围出去也跑不动,很可能会被鬼子抓住。”他说着,笑了一下,又道:“另外还有两个原因,其一,如果是罗师长能够亲自率部突围出去,还可以以他师长的身份和声望来收拢那些被打散的士兵,单单是这一点上,我们谁做不到。其二,如果罗师长突围出去,只要尽快地找到我们的援军,就可以马上打回来,以他的身份,相信友军怎么也要卖些面子,这又是我们做不到的。”
审判长点了点头,道:“你这三条理由也算说得过去,要是我是你的师长的话,我也会安排你留下来。只是你可知道,留下来的人多半是没有生的希望的。”
张贤点了点头,同样有些苦涩,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些战友,如今,在常德的公墓里,还埋着司马云、常立强,以及那些和自己曾同甘共苦的袍泽们。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张贤悲泣地念着,忽地抹掉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又朝审判长笑了笑,接着道:“其实常德看似死地,却也成了生地。若不是罗师长率部突围而出,鬼子又怎么会这么轻易撤兵,只留下不到一个大队来驻守呢?他们在攻克了中央银行以后,都以为城里已经没有了大规模的抵抗了,以为国军已经跑了,所以便大意起来,这也就让我们这些残存于废墟之下的人得以喘息。我能带着三百多的伤兵奇迹般得生还,其实还是因为罗师长率部突围的结果。”
审判长点了点头,众人也都点了点头。
“至于丢弃伤兵,那些伤兵都是自愿留下来的。”张贤悠悠地道:“他们和我一样,知道自己走不动,又怎么忍心来拖累那些本来可以活着冲出重围的弟兄们呢?左右是一个死,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大家都已经抱着了必死的决心。这不能怪罗师长。”
审判庭上一片安静,所有的人把目光投向张贤,他还在笑着,可是,脸上挂着的泪水却清晰可见。
良久,审判长才回过神来,又问着罗达:“罗师长,虽说你们五十七师打得惨烈,而且许多人都很英勇,可是还是有人举了白旗,向敌人投降,这你又作何解释?”
罗达怔了怔,有些不信地摇了摇头,肯定地道:“不会,五十七师是虎贲之师,所有的人宁愿牺牲自己,也不会投降敌人,便是身负重伤,被敌人抓住,他们也会拉响最后一棵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我相信你们虎贲之士大部分人都是好样的,可是,我们在调查的时候,还是发现了有向敌人投降的,这让委员长很是生气,我也认为这太有损我军形象,你作为师长,不能够身先士卒,而又至属下在大战中投降敌军,当是治军不严,你有何说?”
罗达沉默了片刻,脸上已经有了一丝怒容,但还是平静下来,问道:“我想知道是哪个人投降了敌人?如果您能告诉我,我当感激不尽,就是死了,我也不会遗憾。”
不仅是罗达,包括张贤和苏正涛,庭上所有五十七师的人,都很想知道这个胆小鬼是谁,竟然可以用这种恶心的事来玷污虎贲师的荣誉。
审判长看了罗达一眼,拿起了桌上的一个卷宗,翻了几页,看了看,又抬起头来,问道:“你们五十七师有没有一个姓常的营长?”
“常立强?”不仅是罗达,但是张贤与苏正涛都脱口而出。
“怎么会是他?”罗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谣言!”张贤不由得叫了起来。
“张贤,我还没有问你话。”审判长不高兴地提醒着他。
张贤这才反应过来,再一次举起手来:“报告,这件事我最清楚,我请求发言。”
审判长点了点头,道:“好,准许你发言。”
张贤看了看五十七师的弟兄,又看了看自己的师长,这才痛声道:“常立强营长是五十七师的英雄,如果我说如今在座的所有五十七师的兄弟都不如他壮烈,这一点儿也不为过。包括我在内,与他比起来,我只能自愧不如。他根本没有投降,也从来没有投降。当时,是他从天主教堂里救出了被鬼子俘虏的官兵,鬼子抓住了天主教堂里避难的百姓,逼他现身。”他说着,把当日的情形如实而详细的说了出来,庭上又是一片地静寂,人们都竖着耳朵听着他动情而又悲愤地讲述着,仿佛身临其境一样。“常营长虽然被鬼子押走了,但是他换来了老乡们的安全。既然你们能够调查出常营长,为什么不能够再深入一下,去问一问究竟?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当时还有许多人可以作证,四十四军的钱雄风营长就一直和我躲在后面看着,还有天主教堂的王神父,对了,还有两位美国的记者,当时他们都在现场。我不知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颠倒黑白的事,明明是白的非要说成黑的,明明是对的却非要说成是错的。就算我们不去追认他英雄的称号,也不能把屎盆子往一个死者的身上去扣,我们怎么能够……?我们怎么能够对得起那些死去的英灵?”
张贤的话,说到后来,却有一些愤怒了,可是也显然让审判长下不了台,审判长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会再去调查。”
“在这里,我想与在座的各位讲一讲常营长是怎么牺牲的!”张贤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依然悲愤万千:“我们联合驻守太阳山的川军夜袭了鬼子的兵营,鬼子一个联队长押着常营长逃到了一处湖堤上架设阵地,我们与他们对峙僵持着,谁也消灭不了谁。也就是这个时候,常营长看准了机会,一头将鬼子联队长撞倒,两个人一起滚下堤坡,他的双手还被敌人捆着,便是这样,他还是一跃而起骑在那个鬼子的身上,用他的头撞击着鬼子的头,我在老远都可以听到他头骨破裂的声音,这是何等得英勇。但是,最终,那个鬼子掏出了枪,子弹从他的下颌直贯入了他的大脑。常营长牺牲的时候,我就在他的旁边,我没有听到他一句的豪言壮语,可是他用他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他就是五十七师的英雄,他无愧于我们的人民,无愧于我们的祖国!”
他说得泪流满面,情绪激动,而听的人何尝不也是这般。
※※※
审判还在进行着,但是时间却过得飞快,在中午的时候,审判长宣布休庭两个小时,等大家吃完饭后,下午继续进行。
罗达又被押上了囚车,他在这里的审讯已经结束,下午的时候并不需要他再出庭。而下午要进行的将是证人的证供。
当罗师长被押着再一次走过张贤身边时,他们的双目再一次交织在了一起,依然无言,却依然是泪眼相对。
人世间,最悲伤事的并不是死亡,而是这比死亡还要难熬、却又无处渲泻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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