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即将过去了,这一年对于张贤来说,充满了狼烟与枪炮声,可是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又有哪一年没有狼烟与枪炮声呢?
韩奇从沅陵又回到了常德,他是最后回来的一批政府官要。在他之前,戴县长已经带着县机关先行赶回了常德城,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成千上万从城中及附近撤离的百姓。当看到破败如坟场的城市废墟之时,所有的人都哭了。但是,大家又都坚强着忍住伤悲,就算鬼子炸毁了家园,只要人还在,就可以用双手重建,还要建得比原来更好!
七十四军的战地医院又迁回了桃源,作战的时候,战地医院跟随着主军行进,而重伤员肯定是往后方运送。王辉军长对他的后方医院十分在意,又因为七十四军是国军第一王牌,所以其所属医院自然不是其它部队可比的,就整个医院的医术水平来讲,比常德县立医院还要强了三分。张贤已经在这个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手术后留下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但是总算可以起身了,便也随着这所医院来到了桃源。
一场大雪从北到南飘飘而来,只一夜间便将苍郁的山垄涂得洁白,硝烟刚刚散尽,热血还未凝固,破碎的大地却被厚厚的大雪遮盖了,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留下。
张贤随着七十四军的医院刚刚安定下来,韩奇便第一个来看他,他同时还带来了熊三娃、田秀秀和他的儿子小虎。
原来,熊三娃奉命护送田秀秀母子回转辰州,也就在他们刚刚回到辰州,还未到田家寨,便听到了常德的战事,这样一来,两个人都担起心来。对于熊三娃来说,心急如焚,想要早点回部队去;而对于田秀秀来说,又十分担心张贤的安危,不愿意支身事外。所以,两个人商量了一下,田秀秀最终说服了熊三娃,又随着他回转了常德。正如张贤所说的一样,这个熊三娃遇到事就会变得没有脑子,他也不想一想,就算这样回到常德去,带着田秀秀母子,不是更增加了张贤的负担吗?
两个人带着小虎准备顺江而下,可是这个时候,只有从常德过来的船,却少有顺江去常德的船,便是往那个方向去的,也是军船或者运送战略物资的。熊三娃倒是很有一番本事,因为穿着个少尉的军服,为人又好说笑,倒是让他搭上了一艘从洪江过来运子弹去前线的船,那个押运的班长也是四川人。只是这船是个帆船,行得很慢,走了十天才到桃源,也就是这时,大家才知道常德已经封了城,只许出,不许进,而从常德出来的难民也蜂拥而来。这个押运的班长有些胆怯了,便停船不前,无论熊三娃如何威逼利诱都无计于事,无奈之下,熊三娃只好带着田秀秀在桃源登岸,战事愈发紧张,两人心情也愈急,恨不能马上赶到常德。难民们都从常德出来,他们却是逆流而上,要赶进城中,也不顾路人的劝阻。
还没有到河洑镇,熊三娃眼尖,便当先看到了从常德城乘车撤出来的韩奇一行人,这个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十八日了,常德外围战已经打响。
韩奇诧异地看着熊三娃和田秀秀,他记得在战前张贤已经让他们去了辰州。当听说两个人转回常德的原因之后,他不由得大为气恼,狠狠地把两个人骂了通,要他们接着回转辰州去,等常德的战事平寂下来以后再回来。熊三娃很是委屈,他本就是五十七师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回到部队去参战;而田秀秀也立志坚决,也要去常德帮着张贤打鬼子,她说:“我这一生就爱了他这么一人,所以总想着能和他长相厮守,哪怕是死,我也要陪着他。”她的话很朴实,也很动情。韩奇思忖再三,最后还是好言相劝,让他们先跟着自己去沅陵。此时的沅陵已经成为了离常德战场最近的驻兵重镇,消息也是最灵通的地方。就这样,熊三娃和田秀秀带着小虎,只好跟着韩奇先到了沅陵。
常德之战打得惨烈,让身在后方的韩奇也惊心动魄,但他并没有告诉熊三娃与田秀秀,当这两个人问的时候,他总是说前方战事不错,这才稳住了两个人的心。直到会战结束,他这才带着熊三娃和田秀秀回到了常德,可是当看到这座破碎的常德城时,熊三娃与田秀秀都痛不欲声,尽管韩奇早有心里的准备,但在这一刻也为之憾然了。
破城之下,张贤生死如何呢?田秀秀几乎是以泪洗面,熊三娃也哭了几次,终日在常德城内寻找着,想要打到自己的战友,自己的团长。
常德这个时候在打扫战场,人们都在搬运着尸体,所有的人都争着抬自己的子弟兵,县长亲自出马,为这些战死在英灵作了一次祭天,并在西门外划出一大片地作公墓,那里本来就有鬼子轰炸时留下的许多弹坑,如今都用作了亡者的灵穴。这些战死亡兄弟中,熊三娃许多都认得,还能够叫出名字,可是如今,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不过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韩奇很快就得到了张贤的情况,就这样,一知道他的所在,便再也不顾这纷纷的大雪,带着田秀秀和熊三娃,抱着小虎,赶了一天的路,来到了桃源七十四军的医院。
※※※
走进病室的时候,张贤正睡着还未醒来。当看到自己的男人一脸得憔悴,魁梧的身躯已经消瘦了许多,田秀秀首先忍不住缀泣了起来,熊三娃也红红的眼,泪水在眼中打着转,他可以想象,自己的团长是怎样地杀敌。
军医只让他们看了一眼,便催促着他们离开,当知道这是张团长的老婆和儿子来看他时,这才通融了下来。
魏愣子提着一个水壶走了进来,一眼看到了站在床头的熊三娃,忍不住叫了一声:“三娃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熊三娃却咬了咬牙,过去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将魏愣子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手中的水壶也差一点儿掉在地上。
“你怎么打俺!”魏愣子放下手中的水壶,怒气冲冲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熊三娃却不依不饶地道:“你是怎么保护团长的,让他伤成这个样子?”
魏愣子愣了愣,已然没有了刚才的怒火,半天才嗫嚅着道:“俺……俺也不知道,团长不要俺留下来,他让俺跟着师长去了。”
“不许胡闹!”韩奇对着熊三娃忍不住低喝了一声。
张贤睁开了眼睛,他显然是被熊三娃吵醒了。他首先看到了田秀秀,忍不住叫道:“秀秀,你怎么来了?”一抬头,看到了韩奇,又忍不住叫了声:“韩大哥也来了?”
田秀秀还在抹着眼泪,韩奇却笑了笑,对他点了点头,道:“是呀,我们是专门来看你这个英雄的,如今不看,只怕以后连看的机会都没有了。”
“韩大哥怎么这么说呀?”张贤笑着,声音已经没有原来的响亮,还有一些微弱:“我还没有死呢!你怎么说以后没有看我的机会?呵呵,你是在咒我吧!”
“哪能呢?”韩奇道:“我是在说这过年前,各界的慰问团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来,你们打了这么好的一个仗,如今你又是五十七师的英雄,肯定会有很多人要见你,要采访你。”
张贤努力地想要坐起来,田秀秀连忙去扶他,让他坐好,同时拿了一个枕头垫在了他的后背处,让他靠上。在这一时,这个女土匪完全就是一个持家的内室,哪还有半分的强悍。
张贤看着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忙问道:“小虎呢?”
“刚才进来的时候,被高营长抱去了!”田秀秀告诉他。
“呵呵,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们!”张贤有些感慨,这样地道:“你知道吗?秀秀,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得牺牲了,你和小虎怎么办?”
如此一说,田秀秀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又痛又恨地道:“不许你这么说,以后也不许你这么想!”
张贤向他笑了笑,孩子似的吐了吐舌头。
韩奇也笑了起来。
“哥,我也来看你了!”熊三娃生怕张贤把自己忘了,连忙走过来对他道。
张贤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门口处正委屈万分的魏楞子,皱了下眉头,问道:“楞子,是不是三娃又欺负你了?”
“没……没有!”魏楞子撒着谎。
“不要怕,有我给你撑腰呢,你老实告诉我。”张贤道,只是这话说出来,早已没有原先的底气。
“有什么不敢说的!”熊三娃倒是一股牛劲,恨恨地道:“我刚才是打了他一拳,谁让他没有把你照顾好的?”
听着这话,张贤心中一片温暖,但是他还是教训着道:“三娃,你要我跟你说几次呢?这几年的兵当下来,你怎么越来越不象个军人了?”
“那我象什么?”熊三娃不快地问道。
“我看你越来越象个痞子!”张贤骂道:“动不动就打人,耍什么的威风?”
“我……我这都是跟常立强学的!”熊三娃也知道自己的不对,却一下子把过错推到了常营长的头了。
张贤怔了怔,他的脑海中猛然印出了常立强那桀傲的身影,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睛发红,泪水满眶。
田秀秀和韩奇同时瞪了熊三娃一眼,看到团长悲痛的表情,熊三娃也知道自己失口,马上闭上了嘴,底下头,一言不发。大家已经知道,一六九团的一个副团长、两个营长、三个营副、五个参谋都在这场惨烈的守城战中牺牲了,而再下面牺牲的连长、排长、班长也有十多个,这个团几乎已经打没了,剩下几个活的人,都在这所医院里。
良久,张贤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抬头看了看熊三娃和魏楞子,这才语重心长地道:“其实,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了,虽说是团长,也不比你们少条腿,少个胳膊的,根本不用你们来保护。我们大家能到一起,按韩大哥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缘分,不知修了几世,所以大家都应该珍惜。我把你们当成我的兄弟,也希望大家彼此作兄弟!”
熊三娃点了点头,魏楞子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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