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位姓钱的营长亲自带领之下,张贤见到了那个曾在常德北门被自己支走的冯副师长,他们这一支队伍足有两千人,相当于一个团,只是与主部队失散,不得已,只好按照张贤的主意,在太阳山设阵地。而此时第二十九集团军的司令部和第四十四军的军部,已经退到了沅江的南边去了,早已脱离了战场。
这支部队虽说都是四十四军败退下来的兵,却是分属于几个师几支部队的,只是因为大家都是败溃下来,又无法过江,只好混杂在了一起,以期求在日军的夹缝中生存下来。这些队伍中,只是因为这个冯副师长官最大,所以大家便一至推举他当了这支队伍的首脑。
一见到张贤,这个胖胖的四川少将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我们第六战区最英俊的小团长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模样?越看越象个龟儿子!”
张贤皱起了眉头,这个冯副师长看来很喜欢开人家的玩笑,当下他也笑了笑,道:“冯副师座取笑了,如今我还能够活着站在副师座的面前,已经心满意足,哪能在意仪表呢!”
冯副师长怔了一下,又呵呵笑了起来,道:“老弟呀,你那边打得怎么样?前两天还听着松炮齐鸣,很是热闹,可是从昨天开始,已经听不到枪炮声了。前几天听着你们那边的声音,我的这个心呀,揪得跟什么似的;可是这两天一没有声音了,更是慌得很,这个怕呀!”
“常德城陷了!”张贤这样淡淡地告诉他。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了一下,半天才反映过来,冯副师长叹了口气,这才道:“我也想到了,只是不敢相信。我们派出去的联络员还没有回来,而我们连个电台都没有,也不知道前面打得怎么样了,只能在太阳山附近警戒,几次想要去常德与你们五十七师联系,却见到那么多的鬼子在围攻你们,也就只好放弃了。”
旁边的这个钱营长问道:“常德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张贤告诉他。
“如今你们五十七师的人都去了哪呢?”这个营长又问道。
张贤看了他一眼,告诉他:“都牺牲了,只剩下一百多个在昨天凌晨向沅江南岸突围了。”
“五十七师?可是八千七百多人呀!”冯副师长愣愣地问道,有些不敢相信。
张贤点了点头,眼中已然满是泪水,告诉他们:“我们打了十多天,子弹打没了,人也打没了,但是没有一个人退缩,兄弟们都是好样的!”
沉默,所有的人都沉默了起来。他们想到五十七师,同时也想到了自己。与五十七师相比,他们太懦弱了,连打都不敢打就败了下来,虽然此时他们还活着,可是与那些五十七师死去的兄弟们想比,这种苟且偷生又是多么得羞耻!
半天,冯副师长才回过味来,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调侃,正色地问道:“援军?不是还有援军呢?”
张贤苦涩地摇了摇头,悲痛万分地告诉他们:“没有援军!援军根本就没有来!”
又是无声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冯副师长一拳砸在了身边的一棵松树之上,这棵苍翠的松树簌簌地抖动着,掉下来了几棵已然干透的松塔。“这些王八羔子的,总想着让别人去作炮灰,自己来捡现成的功劳!”他这样感慨地道,很显然,他也曾经历过如此的困境。
张贤的眼睛一亮,当下又看了看身边的这几个营长,悠悠地道:“如今,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功劳,不知道冯副师座敢不敢来捡?”
大家都愣愣地望着张贤,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这个冯副师长连忙问道:“张贤,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张贤道:“如今鬼子虽然夺下了常德城,但是因为战事紧急,大部已经调到周边参战,所以他们在城里只留有一个大队,如今也就剩下几百人而已。如果冯副师座能够率部乘机而入,定能将这一小股敌人驱走,这样,光复常德的功劳非你们莫属了。”
“好呀!我们马上打过去,把这些鬼子消灭掉!”不等冯副师长答话,钱营长当先回答着,很显然,这个年青的营长也有着与五十七师官兵们一样的血性。
冯副师长看着张贤,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张贤,你这个小子也太鬼了吧,你到我这里来是不是搬救兵的?想让我们帮你守常德吧?”
这个冯副师长果然不简单,一眼就看穿了张贤的诡计。张贤只得道:“实不相瞒,如今的常德城里,还有我的许多弟兄在抵抗,大家与鬼子周旋得十分辛苦,常德周遭枪声不断,可就是不见援军的到来,故而无奈之中,我只能拼死出城,来向你们求救。”
“哦,你们城中还有多少兵?”
“不好说。”张贤道:“我们大多是被打散的,大家隐藏在城里的废墟之中,与鬼子打游击。不过,我还有两百多号的伤员藏在城中,如果不对他们进行救援,他们必死无疑。如今鬼子还在城中逐屋逐巷地搜索,只怕去晚了,那些劫后余生的兄弟们也会被鬼子发现杀掉!”
“副师长,我们赶快去营救他们吧!”这个钱营长当真是古道侠肠,这样地催促着冯副师长。
冯副师长瞪了他一眼,却对着张贤不无讽刺地道:“当初我们很想进城,你却把城门紧闭,不放我们进去,如今又如此急切地要我们进城,呵呵,你不觉得自己太那个了吗?”
张贤愣了一下,看来,这个冯副师长至今还对当初没有放他入城而耿耿于怀,当下正色地道:“副师座,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若我果真放你们进了城,只怕此时你的兄弟们也没有几个可以活着站在这里。另外,驻守太阳山,好象也是我向副师座提议的吧?”
冯副师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张贤到底没有说错,他能够活到现在,还是欠了张贤的一个人情。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道:“张团长,我也很想帮你一把,只是你也看到了,我们四十四军的不比你们中央军,枪炮弹药都已不足,又刚刚新败而归,士气大跌。如今自保都很困难,又如何能够去与鬼子硬碰!”
张贤呆了呆,心中暗骂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他这是明显得在推脱,害怕自己的部队被鬼子吃掉。当下只能耐下心来,向他解释着:“副师座,如今的常德城里不过只有几百个鬼子,顶多也就一个大队,兵力很弱,我们里应外合,一定可以将他们击退的!”
冯副师长还是摇了摇头,道:“鬼子的人数就算不多,但是他们的武器比我们的好,他们有炮,而我们这里连个山炮都没有,只有三门迫击炮,炮弹就那么两箱,怎么和人家打?再说了,鬼子大队并没有走远,他们一知道常德城里出了事,还不马上掉转头来,再一次把我们围在当中吗?”
“冯副师长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副师座想过没有?如今这个情势之下,鬼子连尸体都来不及收,便将攻城的部队调走,只留守一个大队,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已经打得很吃力了,马上就要被击溃了。如今我们王军长在西,第十集团军在北,而从第九战区来的援军在南,已经将敌人包围了起来,所以这些鬼子根本就是自顾不暇,哪有空来理会我们呢?”张贤侃侃而谈,道理十分充足,不由得这个冯副师长不信。他喘了一口气,又接着道:“你担心打不过城里的那个鬼子大队,其实他们并不可怕。这些鬼子久战已疲,而这两天又被我们的冷枪打得焦头烂额,如果我们里应外合,一定可以取胜。再有,我们可以对他们进行夜袭,让他们的炮火起不了作用,到时只要大家四下里齐声呐喊,冲杀过去,肯定可以让敌胆寒。在人数上我们已经占优,只要能近身白刃,他们定然会垮将下去,到时鬼子只能大败而走,常德城也就唾手可得了,而此大功非你们莫属。”
“副师座,赶快下令吧!”钱营长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显然被张贤说服。
冯副师长还是有些犹豫,他担心会被这个聪明的小团长骗了,毕竟与这个七十四军的小团长只是初交,而非深交。
张贤只觉得自己已经磨破了嘴皮,看着这个冯副师长似乎并不为所动,很是失望,蓦然转身,大踏步地向山下走去。
“张团长哪里去?”那个钱营长忙忙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张贤抬起了头,已经泪眼模糊,望着这位还算正直的营长,仰天长叹:“人人为己,中国必亡!”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伤心已极,但还是告诉他:“我要回常德城去,与我的兄弟们接着战斗,哪怕是流尽最后一滴血,死也要与大家死在一起!绝不能丢下他们苟活人世!”
“说得好!”冯副师长猛然惊醒,终于决定了下来,大步走到了张贤的面前,十分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地道:“张团长,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就凭着你刚才的话,我信得过你,你一定是一个性情中人,我们四川人就喜欢交你这样的朋友!”他说着,命令着那个营长:“钱营长,马上通知各部集合,我们今天晚上就夺回常德城,把鬼子赶到洞庭湖里去!”
“是!”钱营长响亮地回答着,向阵地跑去。
张贤转回头,挂满泪水的脸上终于绽出了笑容。
※※※
在与冯副师长谋划了一番后,张贤先带着一个排五十多人在傍晚时分,摸到了常德城边。他们首先要干掉鬼子设在北门外的那个岗哨,这个岗哨不过是敌人的一个组,只有十个人。
张贤所带的这五十个人,都是钱营长从他的营里挑出来的键儿,个个都有一定的身手,近身搏斗尤其厉害。五十人将敌人这个岗哨包围,在钱营长的指挥之下,有如囊瓜切菜一样十分快速地便把这十个鬼子搞定,这些敌人一枪也没有放出来,便已经身首异处了。看着钱营长行云流水一样动作,直将张贤惊得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合上,在他所接触过的人中,只有刘小虎是一个真正的练家子,而这个钱营长很显然,也是个中高手。到后来,张贤才知道,这个钱营长名叫钱雄风,出生在一个四川的武术世家,抗战初时从军,因军功才升至了少校营长,他的岁数却比张贤还大五岁。
一行人悄悄地潜入了常德城中,按照计划,张贤要带他们先与自己的部下汇合,然后侦察一下敌情,探明敌人的宿营地,两方取得联络后,定于半夜动手,直接进攻松下靖次郎的兵营。就在张贤和钱营长进入城中的时候,冯副师长也带着人马来到了常德的北城外,隐蔽在外厢。
当张贤带着五十个人进入城中,钱营长和这些川军的勇士们都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只见遍地的瓦砾,遍地的焦灰,遍地的尸体,而这些尸体又都面目全非,许多都是残缺不全,血肉模糊,扑鼻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腐臭之味。满城里,竟然找不到一所完好的房子,便是掉落在地的黑瓦,此时也泛着红色,留下了被大火烧过的痕迹。这里根本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大片的废墟,是一大片的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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