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和燕飞刚出寺门,一乘马车从车马道转入明日寺的外广场,在三十多名轩昂骑士簇拥下,迎向他们驶来。
谢玄看得皱起眉头,不悦喝道:“谁着你们来的?”
带头的是谢琰,领着梁定都等一众谢府家将,见到两人安然无恙,人人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谢琰笑道:“大哥没事就好哩,你怎样怪责我也可以,我们谢家上下一心,全力支持大哥。”
在谢玄、谢琰的一代,人人均称谢玄为大哥,以表示对他的尊敬。
燕飞对谢琰没有甚么好感,避往一旁。
谢玄哑然失笑道:“你不顾自身安危的赶来增援,现在又不是在战场上,你偶然也可以违背军令。”
谢琰瞥燕飞一眼,道:“燕公子和大哥请上车,我们边行边说。”
燕飞微笑道:“我们何不找个地方喝杯喜酒,庆祝竺不归授首于玄帅剑下。”
谢玄点头,闲话家常地道:“好主意!就往纪千千的雨坪台如何?”
谢琰一震,朝燕飞再瞧来,此刻他才晓得竺不归落败身亡,心中翻起滔天巨浪。要知竺不归乃弥勒教坐第三把交椅的人物!而弥勒教在北方势力雄厚!即使在苻坚全盛之时,也不敢对弥勒教轻举妄动,现在谢玄杀死竺不归,与弥勒教结下深仇,肯定后患无穷。
兼之竺不归乃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特意从北方迎回来的上宾,谢玄如此不留情面,等若与司马氏皇朝公然决裂,后果更是难测。
令他更不明白的是谢玄和燕飞两人喜笑晏晏,神态轻松。际此建康随时爆发内战的时刻,还商量到哪里去庆祝,教谢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燕飞目光扫过四周愈聚愈多的群众,心忖孙恩或许是其中一人,故此他们表现得愈轻松写意,愈教孙恩莫测高深。
孙恩是北人眼中的南方第一高手,威名犹在“九品高手”之上。若给他看出谢玄负伤,大有可能立即下手行刺,好令南晋陷入四分五裂的险恶形势。
当下闻言笑道:“我们恐怕要把高彦抬到雨坪台去,否则他怎肯罢休?”
谢琰终找到话题!道:“我们回府后再决定行止如何?”
谢玄微笑道:“好!立即打道回府!”
在群众欢呼扰攘声中,马车开出。
谢玄和燕飞坐在后排,前者目注窗外,默然不语。
燕飞则百感交集,建康大胜后的繁华,实脆弱至经不起任何风雨。稳定与否全系于谢安和谢玄两叔侄身上。而由这一刻直至谢安离开,将是建康最凶险的时间。祸乱的种子已撒下,倘若司马氏皇朝一念之差,危机将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乱局。
谢玄轻声道:“燕兄弟是否看出我负伤?”
燕飞轻轻道:“是否与任遥有关?”
谢玄苦笑道:“他只是其中之一,令我负伤的是幕容垂,致使我压不住任遥寒毒的剑气;伤上加伤,至今未愈。竺不归武功的高强!亦出乎我意料之外,使我伤势加剧。唉!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司马道子,而是孙恩。他出现的时间如此关键,分明是想扰乱我的心神和布置,更代表他对建康如今的情况了如指掌,此事非常不妙。”
燕飞向谢玄伸出左手,双目射出恳切的神色。
谢玄凝望他片刻,伸手与他相握,在马车的颠簸中,两人闭上眼睛,真气在燕飞体内天然运转,自然而然输入谢玄体内,助他疗伤。
好一会后谢玄主动放闭手,动容道:“燕兄弟的内功乃至真至纯的先天真气,不合丝毫后天杂气,纯净至教人难以相信。”
燕飞张开眼睛,迎上谢玄的目光,轻声道:“玄帅内伤非常严重。”
谢玄把目光重投窗外,轻吁一口气,淡淡道:“得你之助,现在已好多哩!生死有命,甚么也不用放在心上。只希望燕兄弟不要把我的情况泄露予任何人,包括二叔在内。”
燕飞心如铅坠的点头答应。
谢玄思索道:“在道家的角度来说,人在母体内出生前,胎儿口鼻呼吸之气断绝,全赖脐带送来养份,当时任督二脉贯通,先天之气回转任督天。出生后,后天之气从口鼻进入,与母体联系断绝,任督二脉逐渐封闭,至乎闭塞,再难吸收先天之气。先天真气虽仍充盈天地之间!却苦于无法吸摄。”
燕飞知道谢玄在指点他,忙聚精会神俯首受教。他少有佩服一个人,可是谢玄却在短时间内赢得他发自内心的尊敬。不仅因他的盖世的剑术、运筹帷幄的将帅大材,更因他高尚的品格和胸襟。
谢玄续道:“所以修道者修的无非是返本归源之道,先要打通任督二脉,以吸收天地精气,所谓‘夺天地之精华’,成为宇宙母体内的胎儿。可是吸收的能量也有高下之别,要看修道者本身的资质和修炼的方式,稍有差池,先天之气将变成后天凡俗之气,况且修练过程艰苦困难,所以修得先天之气者,万不得一,均成不可多得的高手宗师。”
燕飞沉吟道:“这是从道家的角度去看,若从玄帅的角度看又如何?”
谢玄唇角露出一线好看的笑意,道:“我的角度是易理的角度,易卦也有先后天之别,先天卦代表的是天地未判,万物处于朦胧的情态,到先天卦转后天卦,为之‘扭转乾坤’,天地分明,万物依始,宇宙运转。从这角度去看,先天之气就是宇宙开始前至精至纯之气,存在于万物发生之前,混混沌沌,至精至纯,远非后天宇宙的所谓先天之气所能比。现在燕兄弟体内流动无有穷尽的异气,大有可能是先天宇宙的能量,那是一切物事最本源的力量,全发于自然。故与现时所有修炼之法相悖,致令燕兄弟无法以一般行气方法加以控制。故而我们修的只是假先天,但已非同小可,只有燕兄弟是先天中的先天。”
燕飞点头道:“玄帅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不过却怕玄帅高估了我。”
谢玄微笑道:“可惜我的说法是没法在短时间内证明,更不易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能由你亲身去体会。已到家哩!”
车队正驶进马衣巷去,一切平静如常,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坐在榻子上的高彦瞪大眼睛瞧着燕飞坐到床沿来。
燕飞洒然笑道:“有甚么好看的?”
高彦嚷道:“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由昨晚开始失踪,现在忽然出现,整个人竟像焕然一新,比之在边荒集的燕飞,令人有更深不可测的感觉。”
燕飞不理他叫嚷,轻描淡写地道:“坐到榻子中央去,让我为你疗伤!看看能否明天起程到边荒集去?”
高彦大喜道:“我的娘!你竟然恢复了内功!难怪我熟悉的那个在边荒集打抱不平的燕飞又回来了。嘿!话说在前头,不见过纪千千,我是绝不肯死心回集的。”
燕飞硬迫他坐到榻子中央,于他背后盘膝坐下,失笑道:“我真不明白你,难道你认为自己可以令纪千千倾心吗?最后若落得带着单思症凄凉而回,又是何苦来由呢?”
高彦气道:“和你这种对女人没兴趣的人说这方面的事,等如对牛弹琴。你明白甚么呢?我从少便有一个梦想,就是要娶得最动人的女人为妻。纪千千会否倾情于我,我根本不会去考虑,因为至少我曾遇上过。明白吗?”
燕飞苦笑道:“你又能明白我多少?快给老子收摄心神!我立即要为你疗伤,若你今晚能走路坐船,便可以还你夙愿,见到纪千千。带路的是谢玄。”
高彦欢呼一声,急道:“还不立即下手治疗彦少爷我!”
燕飞心中一阵温暖,自己终可以为高彦做点事。随着他双掌接上高彦背心,高彦体内的情况,立即纤亳毕露的展现在他心头,而从受伤的轻重位置,他几可在脑海里重演高彦当日在饺子馆遇袭的经过,那种感觉玄乎其玄,难以解释,只可用通灵作为解释。
他不敢有任何一点“蓄意而为”的举动,只隐隐守看泥丸宫和丹田两大分别代表进阳火和退阴符的窍穴,体内先天真气自然运转,全身融融曳曳,说不出的平和宁美,充盈一种自给自足,不假外求的舒畅感觉。不由心中暗喜,晓得凭《参同契》开宗明义的两句话,已令他掌握行气的法门,是个非常好的开始。
高彦催道:“你在干甚么?为甚么还没有料子送过来。噢!”
沛然莫测、至精至纯,或真如谢玄所猜测的来自宇宙本源,尚未扭转乾坤前的天地能量,源源不绝地送入高彦的经脉里,高彦登时说不下去,乖乖闭上眼睛,行气运血。
燕飞排除杂念,全心全意为高彦疗伤,再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他不但在医治高彦,同时也在感受和探索本身真气的功能和特性,正面的面对体内来自“丹劫”的庞大能量,无为而无不为。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厢房外走廊足音响起,其位置、轻重、远近浮现心湖,使他几可勾勒出刘裕的样子。他的脚步稳定有力,轻重如一,显示刘裕对本身充满自信,大有一往无前的气势。虽然他并非正与人动手,燕飞却清楚感觉到他无时不处在戒备的状态下,没有紧张和慌忙,只是一种无法言传、却是高手所独有的节奏。
燕飞停止意守泥丸和丹田两宫,真气收止,放下按在高彦背上双手,缓缓睁开眼睛,厢房一片昏暗,原来太阳刚好下山,不经不觉已为高彦进行了近两个多时辰的疗治,却没有真元损耗的疲倦感觉。
高彦仍处于冥坐的状态,对外间发生的事物无知无觉。
燕飞心忖,高彦正在行功的紧要关头,最好不要让人惊扰,这个想法刚在脑袋出现,他的人已从榻上飘起,行云流水的一个翻腾,落到厢房门口,刚好见到刘裕正要路步进入厢房。
刘裕见他突然现身,吓了一跳,止步呆瞪着他。
燕飞趋前把他扯出去,来到四合院的游廊处,道:“你不是据守石头城吗?为何可分身回来?”
刘裕抓着他双肩道:“玄帅没有说错,你果然恢复内功,且更胜从前。”
燕飞欣然道:“恢复内功尚言之过早,不过却有个很好的开始,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刘裕笑道:“玄帅交给我的事,我当然办得妥妥贴贴。石头城已兵不血刃落入我们手上。守城的主将是司马道子的人,制着他便等若取得石头城的控制权,因为守兵的心都在玄帅的一边。玄帅使人来召我,说要请我参加今晚的庆功宴,顺道与你和高彦小子好好聚旧。唉,久别相逢,却直到此刻才能与你私下说话。我真的很高兴,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希望你不会醒过来,如今则担忧尽去。”
两人挨坐栏杆,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燕飞道:“玄帅在那里。”
刘裕道:“我刚见过他,他忙得要命,正安排明天与安公离开建康的事宜。听他讲,司马曜请出王坦之,三度到这里请安公入朝见驾,安公适才入宫去了。”
燕飞呆道:“这不是太冒险吗?若司马曜铤而走险,硬把安公软禁宫内,我们岂非缚手缚脚?”
刘裕道:“这方面我反同意玄帅的看法,司马曜兄弟绝不敢轻举妄动。石头城既落入我们手上,假若他们稍有异动,我们便可长驱直进,攻打宫城,司马曜的皇位立即不保。现在双方尚未撕破脸皮,我们进驻石头城后,还依足规矩向司马曜呈报情况,司马曜无奈下已颁令批准,变成我们是依皇令行事。”
接着展出胜利的笑容,道:“司马曜已经在让步,否则他会下旨召玄帅入宫。一旦玄帅进宫,立即定他违抗圣旨的大罪。现在司马曜只传召安公,正表示大家尚留转圜的余地。明天之后,是分裂还是团结,就要看司马曜兄弟如何对待建康的谢家。”
燕飞可以想象,建康都城此刻在暗里进行的政治角力是如何激烈,更想到谢安和桓冲乃支持南晋稳定的两大栋梁。后者已逝,若司马曜敢对谢安不敬,国家立即分裂,谅司马曜兄弟暂时仍没这个胆量。想到这里,稍微安心道:“我有件事尚未告诉你,就是安玉睛并不是真的安玉睛,而是逍遥教的妖后青媞。”
刘裕听得有点不知所云,燕飞再不隐瞒,把整件事情说将出来,包括在没有选择下吞掉丹劫的经过。
刘裕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短短数日间,竟有这般惊心动魄的事发生在燕飞身上。
燕飞最后道:“逍遥教的人由上至下行事邪恶虽测,你要小心提防。至于丹劫的事,你可以转告玄帅,我并不想瞒他。”
刘裕冷哼道:“我才不怕他们!这几个月来我的刀法得玄帅亲自提点,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反恨不得有人来给我试刀。说到阴谋诡计,我大概不会差他们多少,自会见招拆招。”
然后用心地看着他,沉声道:“你现在究竟有没有与人动手的把握?”
燕飞苦笑道:“确是非常难说,最怕我积习难改,不能保持自然之法,那就糟糕。你有甚么主意?”
刘裕笑道:“我只是想重温与老哥并肩作战的乐趣。既然你不宜动手,此事作罢。”
燕飞猜到他是想除掉孙恩,正要说话,高彦从厢房一拐一跌的滚出来,见到两人方松一口气,拍着胸口道:“还以为你们想撇下我私自去会纪千千呢,算你们吧!哈!刘裕你怎会在这里的,该是随玄帅回来的吧,对吗?”
刘裕惊异的瞧着他,道:“又说你爬不起来,甚么私会纪千千!你是否仍病得糊里胡涂?”
燕飞欣然道:“这小子倒不是吹牛皮!玄帅安排的庆功宴将于今夜在纪千千的雨坪台举行。”
刘裕尚未有机会说话,梁定都一脸兴奋的赶来,道:“大少爷有请燕公子和刘副将。”又两眼上翻,强忍着笑道:“高公子则请回房继续静养。”
高彦怒道:“去见你的大头鬼。”
说罢领路先行,一副惟恐给撇下的情状,惹得作弄他的梁定都和燕刘两人不禁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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