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声令,如一把剑,噼山断海而来,剑气荡开天地,直击灵魂深处,唤醒了常阔内心尘封已久的本能。
他几乎于一瞬间立直了身形。
他已停止呼吸,也已无法眨眼,只得看着面前之人。
大军荡起尘烟,她站在那里,未再敛藏锋芒,眉宇间剑锋毕现,杀伐冷冽,令人不敢逼视。
纵无此前诸多察觉,便只此时一眼,也已足够让常阔透过重重表象,认出故人。
只需见此剑锋,便知既见旧主。
他的旧主曾自小小少年模样沐血长成,碎骨而去,断颈而亡,曾自这世间消匿无形,不知走过了怎样无法可想的一条路,回到了这里……
纵然他近日旁观之下早有感应,但此刻直面自那座大山后走来的人,仍有无法言说的冲击。
这无法以常理解释的现象,使那个少女看起来无限诡谲,却又矛盾地崇高。
常阔心中震动激荡,他分明站得笔直,却觉震颤不休。
他无法遏制地红了眼眶,有泪光逼现。
他自泪光中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的离开,一个灵魂的归来,看到了此间的延续、消逝、涅槃。
他的声音似被封死在躯体之内,直到那少女手中阵旗挥动,压低,口中随之道:“五色分别代表前军、中军,后军,左军,右军——此为大军前行之令。”
“此为侧散之令,向左,向右。”
她双手之中两色阵旗交叉:“此为合围之令。”
常阔的视线随她手中阵旗而动,眼中泪水滚动。
最后,那道声音问:“都还记得吗?”
常阔抬眼,终于自喉咙深处滚出颤颤沙哑却又毫不迟疑之音:“一日……未忘!”
头发花白的大将,此刻发出的这道声音,竟似有些哭意。
“那好。”
常岁宁将旗递去:“今日便由你持旗领阵,指挥大局,手中旗既是杀敌刀,亦是将士血,务必观势而为,不得有误。”
常阔双手战栗将旗接过,紧紧握在手中。
四目相接间,他将身躯挺得愈发笔直,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道:“……常阔必不辱命!”
常岁宁眼底也微微有些湿意,与他点头:“好。”
她拿起身侧长枪,转身下了城楼,上马出城门。
常阔立于城楼之上,面向大军,挥起手中阵旗,声音洪亮如狮吼,震彻开来:“大军以旗为令,杀敌守城!”
“是!是!是!”
五万大军持枪举刀,齐声而应,士气如虹。
常阔手中一旗压低,面向城楼与大军方向的前军首将即也随之压低手中阵旗,大军立时奔涌而上杀敌,常岁宁亦在其列。
看着那来势汹汹,且行军间似在摆阵的大军,葛宗皱了下眉。
一万多的兵力忽然数倍增长……真是邪门!
且看好些人身上制式不一的盔甲,便可知大多是城中百姓临时征召而成,但偏偏如此有序,竟全然不见混乱。
但葛宗很快不以为惧:“纸湖的老虎……浆湖都没干呢,就敢出来唬人了!”
他说着,提刀驱马而上:“我倒要看看这些连血都没见过的纸老虎,能凑出几个狗胆来!”
单是摆什么破阵唬人可不够,还需刀下见真章!
季晞看一眼在城楼之上指挥大局的常阔,而后下意识地在对方军阵中搜寻将旗所在。
他很快看到了常阔的那面将旗,它此时被一名骑兵高高举起,在那骑兵前面的,是一张很年少的白皙面孔。
这是代常阔领旗之人?
季晞想到了葛宗近日口中时常咒骂着的“小骑兵”。
但若身份只是一个小骑兵,由其领主将旗,是如何服众的?
季晞几分好奇,但这并未占据他太多心神,他很快施发号令,率军迎上。
葛宗很快也看到了常岁宁,虽她这次未再掩饰肤色,但那双眼睛那股气势,他一眼便能认出来。
两军搏杀间,看着那面跟随常岁宁而动的将旗,葛宗好似看到了天大的笑话,神情奇异地嘲讽道:“看来常阔是吓昏头了,自己躲着不敢上阵,竟叫一个黄毛小儿顶上!”
那“黄毛小儿”拿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代父杀敌,天经地义啊。”
她此时能领将旗,除了近来于城中立起的威望之外,的确也有靠爹的缘故。
葛宗一怔之后,怪笑了一声:“我原以为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杂种呢,原来是个有名姓的!”
合着是常阔的儿子!
他双眼闪现兴奋之色:“好!那我就先杀你,再杀你那躲起来当缩头乌龟的爹!”
“错了,是我杀你。”常岁宁扬唇一笑,眼中却迸现杀气:“上次是唬你的,这次,是真的要杀你了。”
有了上次交手的经验,她已大致摸透对方的路数与弱点,比如,他最擅用刀,下盘稳,但不算灵敏,见血很容易兴奋,是嗜杀之人。
再比如,其脑袋空空像是饥荒时被老鼠啃过,很容易被激怒。
“大言不惭!看老子不捏碎你的头!”葛宗咬牙挥刀攻去。
常岁宁避开,手中长枪呼啸挽转,侧攻而去。
二人你来我往,交手数十来回,常岁宁仗着身形灵敏,出招快,及可以预判对方招式,在刻意混淆对方视线之下,趁其不备,刺伤了葛宗的左肩。
鲜血涌现,葛宗连忙驱马避退,一群亲兵立即拦护在其身前,挡去了常岁宁的追击。
“葛将军!”有士兵惊呼。
“狗叫什么!死不了!”葛宗捂着流血的肩膀,脸色红白交加。
这点伤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但也显然不是个好开头。
在心腹的劝说下,他放了句狠话,便暂时退去,要先去包扎伤口止血:“……小子,你给我等着!”
“是你要快些包扎,别让我等太久。”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葛宗听得面上滚热,一时间血流得更汹涌了。
退到后方之际,他不耐烦地催促士兵:“快些!”
但这么一催促,又突然觉得自己好似很听那小子的话,一时不由更气了。
趁着包扎伤口的间隙,他望向厮杀的大军,他并不是纯粹的莽夫,虽说现下并未分出真正的强弱优劣之势,但细看之下便可见对面的行军布阵之法甚是少见,竟很好地弥补了兵力上的不足,且进退两宜。
葛宗的眉越皱越紧:“……还真是邪门它娘给邪门开门儿,邪门到家了!”
这俩姓常的,一老一小,都他娘的邪门!
小的那个看起来瘦弱单薄,半点没有常阔的魁梧健硕,但招式快狠准,令人防不胜防。
肩膀上的疼痛虽让他恼恨,但也使他认清了一件事,接下来,不能再轻敌了!
他有心要杀常岁宁泄愤,挽回颜面威望,但他同时很清楚,战场之上不是单打独斗的演武场,他身为主将有指挥大局之责,不能意气行事,且形势变幻莫测,他不敢再大意。
接下来很长时间,他都未再找到与常岁宁正面相碰的机会。
不知何时,天色悄然阴沉下来,灰蒙蒙的天际压低,令人透不过气。
见己军迟迟无法前进,葛宗越杀戾气越重。
此时,城墙上方的常阔手中两色军旗相交。
左右两队军士立时奔涌,向葛宗等人夹击而来。
葛宗被围困在其中,折损诸多心腹,以无数士兵为盾,强杀出一条血路,才险险脱困。
不安与烦躁之感,让他开始心神不宁。
他开始将嗜杀的目光移到了那群娘子军的身上:“……有这些晦气的玩意儿在,这战场风水不邪门才是怪事!”
她们不通骑术,而这些不是短时日内可以学成的,所以她们多是持枪守阵,在后方压阵。
葛宗眼神寒极,他取过弩箭,看准时机,射向一名慢了几步掉了队的女子。
那女子中箭倒地,有同伴见状惊呼一声“萍娘子”,便赶忙要上前去扶人。
然而她刚离了军阵队伍,又有一支箭飞来,也射穿了她的身体。
“……丁家阿姐!”
“都不许再离阵!”为首的荠菜娘子见状连忙大声喝止提醒:“快,站好自己的位置!”
她回头看一眼倒地的两名同伴,便别过脸,咬牙忍着泪,随阵而动,不敢松懈。
灰暗的天色似乎凝固住,直到开始有雪粒子飘落。
雪花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落在士兵们身上。
战场之上踩踏奔涌,洁白的雪花来不及堆积,便在脚下混成了腥污的血水。
雪势渐大,天色也愈灰暗,妨碍了寻找军旗的视线,脚下也开始打滑,加上已战了一整日,有人开始体力跟不上,和州大军的阵型逐渐不如起初齐整。
云回拼杀在前,已是满脸血迹。
血光中,他看到了一人一骑朝他而来。
正是季晞。
“让我来试试,你比之你父兄,是强是弱。”
云回握着剑的手指关节泛白,眼神沉暗,驱马上前。
兵器相击之音响起,云回一身杀气,虽已力疲,却要比方才对敌时更为骁勇。
战至最后,他身上已经多处负伤,却仍不退,眼底甚至逼出了一股同归于尽之气。
“比你父兄要狠一些。”也受了些伤的季晞抹去嘴角鲜血,道:“你父兄太过仁善,你倒不错,是个好苗子。”
所以,就更加不能留了。
季晞再次出刀,将已经伤重的少年扫落马下。
少年坠马,很快爬跪起身,抓起手边长剑,抬手奋力刺入朝他逼近的马颈之中。
滚烫马血喷涌,却也仍将少年撞出数步远,在马匹倒地前季晞跳下马来,提刀上前,要给那倒地难起的少年一个痛快。
“阿回!”
一道女声响起,亲生骨肉生死当前,娄夫人再顾不得许多,快步出列奔上前去,边射出一箭,试图阻挡那要夺走她孩子性命的恶鬼的脚步。
但季晞敏觉,抬刀轻易挡开了那一箭。
娄夫人还欲再搭箭,但一只从旁侧飞来的箭,更快一步刺入了她的右腿。
她扑通一声跪扑在地,手中长弓离手砸落。
葛宗收弓,面上现出满意的狞笑,立即驱马上前,如同收取猎物——他说过,这寡妇,他要抓活的!
同一瞬,已向云回举起刀的季晞,忽然察觉到后方有杀气逼近。
他虽与这少年单独缠斗许久,但他不比葛宗那般浮躁,他向来冷静理智,作为作战之人,他很清楚后背的重要性,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后背失守。
故而他的后方一直有心腹亲兵相护。
可此时……
他似乎从那挣扎着要爬坐起身的少年的童孔中,看到了朝自己靠近的杀气。
云回定定地看着季晞身后,眼神震动。
有人领一队精锐骑兵杀来,常岁宁竟然深入了敌军后方,手中长枪正破开季晞身后的防守。
但这防守并非那么好破的,左右很快有敌军朝她围去。
此时,她却骤然将手中长枪抛出,以掌击在枪杆一端,长枪越过防守,破过雪花,飞向季晞。
一切只发生在季晞察觉到杀气的那一瞬间。
季晞回转过身。
“云回!”同一瞬,少女声音清亮。
云回拼力爬起,抓起最近的一杆长枪,双手紧握,奔上前。
“噔!”季晞转身之际,手中长刀险险挡开那朝自己飞来的长枪。
与此同时,他已经察觉到了另一个危险。
但一切都来得很快。
“扑哧——”
他来不及回身看,便见一只枪头赫然出现在心口处,那是一只从后心钻出来的枪头,带着他的血,很快,有几片雪花落在上面,倒映在他放大的童孔中。
云回甚至没有力气再将长枪拔出来。
季晞倒地之际,他也跪倒了下去,口中呕出鲜血。
季晞被杀,他后方一时溃乱,常岁宁趁机突围而出,策马经过云回身侧,未有停留:“大仇得报,恭喜了。”
云回抬头,朝她艰难地扯出一个满嘴是血的笑:“多谢……”
下一刻,他听得身后有人惊慌大喊“夫人”。
阿娘!
云回心中骤紧,艰难回头去看。
常岁宁快他一步,已经策马上前。
那杆长枪抛出去后,她手中已无兵器,双手握着缰绳,为免雪花遮目,上半身与脖首微微压低,抬眼看向前方,目色冷然。
葛宗已抓起娄夫人一只手臂,正策马拖行。
拖行间,娄夫人腿上的箭被折断,身后留下一行长长的血迹。
离得最近的娘子军们围上前,试图将其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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