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仆从一路强作镇定,心惊胆战地将那只麻袋抬到为常岁宁备下的客院。
大长公主府备下的洗尘宴甚是丰盛,常岁安很是受宠若惊。
他的受宠若惊不单是在于饭菜的丰盛程度上,更因那些菜式基本上都是他往常爱吃的。
当然,常岁宁的喜好也被照顾到了,不过她一向不挑剔,有肉吃就很好。
常岁安原也不是挑剔之人,但富贵窝里养大的郎君,任谁都会有些自己的偏好,而常岁安的偏好在这顿饭上被照顾得十分细致用心。
看出少年的惶恐,大长公主笑着道:“偶尔与你阿爹于书信上闲谈时,曾听他提起过你的喜好,也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姑且就这么准备上了。”
常岁安听得此言,竟没有太多震惊之感,他对阿爹“怎么什么都说”的震惊之感,已在得知阿爹将他屁股上的胎记形状都告诉了大长公主时,被拔到了最高点。
相较之下,谈一谈他的喜好便太正常了,不过由此可见这“闲谈”的确很闲了,竟连他这个不搭边的小辈都要反复拉出来细说……阿爹若实在没得聊,或许这信也可以不写的?
少年人在心里犯滴咕,但也真诚道谢:“多谢大长公主殿下如此费心。”
“即便费心也是开心的。”大长公主笑望着兄妹二人:“你们此番能过来,我不知道多欢喜呢。”
这话不是客套话,这位宣安大长公主素来待人也不屑作出客套假象。
她眼里的笑意真真切切地溢了出来,盛满了对小辈的喜爱,不许常家兄妹再道谢,只催着人赶紧动快。
宴后,大长公主便使人让府中那位擅治骨伤的大夫给常岁安诊看。
在大长公主府下人的陪同下,剑童将自家郎君推回了住处时,那位年约六旬的大夫已经等在了那里。
李潼拉着常岁宁又喝了会儿茶,二人脾性相投,果真也相谈甚欢,李潼颇觉与卿相见恨晚。
喝罢茶,李潼依旧不舍,又提议陪着常岁宁去看常岁安:“……咱们过去,且听听关大夫怎么说。”
路上,李潼问起常岁宁的喜好,也顺便问起阿点的。
阿点悄悄看向常岁宁,似在询问——可以说吗?
见常岁宁笑着向他微点头,阿点才立即道:“我喜欢糖葫芦,松子糖,枣泥糕,桂花鱼……竹蜻蜓,还有猫猫!”
又有些骄傲地挺直胸膛:“我也有一只猫的,也带来了!是橘色的!我得闲便教它打猫猫拳!”
李潼笑起来:“这么厉害啊,可以也教一教我们府上的猫吗?你来当师父,我拿糖葫芦做束脩,如何?”
摇金早前便已传信告知了阿点的特殊之处。
阿点点头如捣蒜:“当然可以,那就每日送它去我那里操练吧!切记不可偷懒,要勤学苦练持之以恒才行!”
这天真烂漫而又一本正经的话,逗得李潼笑得停不下来。
“小阿鲤,你觉得怎么样?”阿点又想起来去征询常岁宁的意见:“你说,我这武馆办不办得?”
“办得。”常岁宁给予肯定地点头:“先办一座狸奴武馆,来日或可组建一支狸奴大军也说不定。”
阿点眼睛大亮,一时干劲十足。
几人说说笑笑着来到了常岁安的住处,见到了那位关大夫。
“这位郎君伤势不轻,但胜在医治及时,日常照料得当……”老大夫说起话来慢悠悠,笑吟吟的:“待在老夫手上好生养上半年,定可恢复如常。”
李潼大松一口气:“那便太好了!”
常岁宁向那大夫施礼:“便有劳大夫了。”
常岁安这一路来,用的是孙大夫给的方子,关大夫看罢,只根据伤势恢复程度,略作了些调整。
“常郎君此时人在何处?”李潼边上台阶边问。
“老夫让人为常郎君准备了药浴,洗一洗尘,活一活筋骨,有利于伤势恢复。”
耳房浴桶中的常岁安听得李潼的声音,下意识地抱紧了光裸紧实的上半身:“……剑童,你去看看门闩紧没有!”
剑童:“……是。”
李潼果真往耳房这边走了两步,嗅了嗅从门缝里钻出来的浓厚药味,道:“这活血的药气,单是闻着,都足以叫人小产了呢。”
“?”常岁宁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腹部。
李潼转头朝她一笑:“我没有身孕,只是感叹这药闻起来便很是活血。”
常岁宁点头,这实在是一种很新的感叹方式。
关大夫习以为常。
由此便能看出,在这远离京师的宣州之地,养出了一个性情未经禁锢凋刻,甚是外放自在的姑娘。
李潼本不姓李,关于身世来历并不详细,有人说她是大长公主收养的养女,有人说她的生父是大长公主的男宠之一。
大长公主并不与人多解释,在废帝还未被废去时,便让废帝赐了李姓给女儿,一直养在身边。
因得到了足够多的爱,李潼也未曾因自己不清不楚的身世而敏感多思,幼时她入京师,有一群宗室子弟嘲笑问她阿爹是谁,她只翻个白眼,很无所谓地答——阿爹?那种东西又不重要。
李潼作风大胆,不顾及旁人眼光,当然,并未达到就此闯进浴房,旁观常岁安泡澡的程度。
她继续与常岁宁说话,知晓常岁宁习武,便提议要为常岁宁在府中建一个演武场。
她这个阿姐当得实在阔绰,但常岁宁连忙婉拒了。
常岁宁并无意在大长公主府久居,她此行来宣州,一是为道谢,打探了解江南各处情况,二来便是为了安置常岁安,接下来她有着自己的打算和安排。
此处于她而言只是个临时落脚处,自然不宜让主人家这般兴师动众。
而此一刻,这座府邸的主人,正在房中掉眼泪。
宣安大长公主忍了许久了,回到自己房中后才敢落泪。
这泪水有亏欠,有愧疚,也有欢喜。
“……这傻孩子看着便是个心善的,老天爷怎忍心叫他受了这样一遭罪。”大长公主擦着泪埋怨起来。
“那您同老道说道?”穿竹嬷嬷在旁笑着道:“好了,人都回来了,您该开心才是。”
“我这可不就是开心的眼泪?”大长公主认真问:“我今日做得如何?可有哪里不足?”
“不能再足了,依婢子看,您得收着些才不会被人瞧出异样。”
“怕什么,迟早是要……”大长公主将眼泪擦干,转而交待道:“就得足一些,你们也是一样,要将这两个孩子照料得妥妥当当的,务必要让他们的日子过的比在京师还要好上十倍百倍!”
“总而言之,最好是叫他们再舍不得走!”
主打一个乐不思蜀!
穿竹嬷嬷笑着应下来:“婢子明白了。”
大长公主喝了半盏茶,似无意间提起:“对了,让人去探一探他军营那边的消息……最近我总觉得心头有些不安宁。”
穿竹嬷嬷自然知晓这个“他”是何人,遂应下来。
大长公主:“别多想,我可不是关心他的死活。”
穿竹嬷嬷点头:“是。”
大长公主:“我这都是为了孩子。”
穿竹嬷嬷再点头:“对。”
此时,有仆从前来求见,行礼罢隔着珠帘将所见禀明。
“……麻袋里装着活人?”大长公主不以为意道:“出门在外,带个活人有甚稀奇的,若是个死人倒还值得说一说。”
仆从:“?”
“姑娘家出门在外为了稳妥,身边多带个人不是很正常,哪里就值得大惊小怪。”大长公主将人打发了:“退下吧,小心侍奉照料即可,勿要多嘴多舌。”
仆从应声是,自我反省着离去。
大长公主有此反应,倒也不是盲目粗心,她早已听摇金提起过了,常家女郎随身带着一位身份不明之人。
“这孩子倒也信得过我,将人就这么带过来了。听摇金说,来宣州也是她拿的主意,岁安又是她救的……这孩子,的确是个聪明又有本领的。”
她转头交待穿竹:“晚些你亲自去传个话,便道我这府里有几处适合关人的密室,让她挑个喜欢的,把人扔进去,更省事稳妥。”
又道:“若需要人来看守,便给她拨两个得用的过去。”
一切安置妥当后,常岁宁歇息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已是疲惫尽消。
此时穿竹寻了过来,同她转达了大长公主之言。
听对方要借她密室用来关人,常岁宁只觉实在贴心至极,也没有推辞:“劳烦替我多谢大长公主殿下。”
少女的从善如流让穿竹嬷嬷觉着,这俩一个敢借,一个敢用,该说不说,倒真也挺像一家人的。
殊不知,这“一家人”三个字,倒也不是她的错觉。
紧接着听那少女道:“看守之人便不麻烦贵府了,我手下之人足够了。”
常岁宁此行暗中虽只带了以常刃为首的三十余人,但个个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且如今对她颇称得上盲目服从,调一个专门看守樊偶,完全是没问题的。
至于那个樊偶,倒不愧是荣王手下得用之人,算是个人物,嘴巴实在很严,一路上常岁宁也未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但她不着急,单只此人在她手中这一点,已很有价值了。
至于这张嘴,她迟早会撬开的,姑且先关着,挫一挫对方意志。
“殿下已令人去打探常大将军近来的消息,待消息一传回来,便会及时告知常娘子的,常娘子安心在此住下即可。”穿竹最后说道。
常岁宁点头,再次道谢。
她如今确实是在等常阔那边的消息,但不是借大长公主的手。
此前在她的安排下,常家那些前去运输钱粮的老兵,这两日也要抵达大军安营之处了。
他们此番所携钱粮,并非只有上呈户部的那些,她交待了他们,只需将呈给户部的数目送去军营,余下的则另行安置藏放——到底是老常的大半身家,一时自不宜倾囊送出,还需给自家留足后路,以观之后形势而为。
常家老兵会借着送钱粮的时机去军营与常阔见面,先探一探消息。
等消息传到她这里,应当也就四五日而已,这四五日的时间,她应该也足以印证心中猜想了,若能放心将阿兄安置在此,她便要去做自己该做之事了。
老常的家产,老常的儿子,她都要安置妥当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去做接下来的事。
常岁宁在此等着常阔的消息,但更快传来的,却是并州崔璟的消息。
崔璟于并州查实了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戴从与徐正业勾结之实。
那长史戴从被处死后,紧邻并州的河东节度使肖川却忽然陈兵围了并州。
因同在河东道共事多年,肖川此人与戴从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他声称戴从是被崔璟栽赃冤杀,又称真正与徐正业勾结之人实则是崔璟,戴从不过是顶罪替死,总之说法甚多,而他誓要为好友报此仇,讨一个说法。
这说法如何讨,便在率军围城的动作之上。
崔璟奉密旨,暗中只率一支轻骑来此,而肖川集河东道八万兵马围城,并州城过半兵力受肖川买通或挑拨,也喊起了为长史戴从报仇的口号。
一时间,崔璟陷困于并州,处境危急。
消息传到宣州时,常岁宁竟已无意外之感,在来宣州的途中,她便意识到了崔璟之行或有危机潜伏。
现下看来,果然如此!
并州太原地处紧要,有大盛北都之称。
有人设下此局,误导圣册帝,令崔璟不得不前往秘密并州查实平定内乱……
这“肖川”处心积虑要夺并州而占北都,杀崔璟而立威扬名!
崔璟若死,玄策军无主,对方若占下北都,便可与本就动荡不安的朝廷相抗。
“小阿鲤,小璟会不会出事?”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阿点担心极了,拉起常岁宁的手臂就往外走:“咱们快些去救他吧!”
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的常岁宁按住他的手掌,道:“已来不及了。”
阿点眼神不安地看向她。
“我是说……”似有一卷清晰地舆图在脑海中展开,常岁宁理智地道:“并州距京师千里,而距宣州足有两千里远,消息如此精确传到此处,至少需要五六日。而肖川手握八万大军,于并州城中又有内应,按常理来说,不出三日即可夺下并州城——若是如此,那么此时的并州已经易主了。”
所以她说来不及去救人。
当然,也有第二种可能,她也万分希望是第二种可能——那便是崔璟早有应对。
常岁宁反握着阿点的手臂,制止安抚着他,目光则穿过大长公主府高耸的院墙,遥遥而准确地看向并州所在的方向。
所以,他有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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