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脑子里有着短暂空白。
直到他察觉到常岁宁只是凑到他肩膀旁,似乎轻嗅了嗅。
片刻后,常岁宁的视线从他肩膀上移开,抬眼看向他。
二人离得极近,她这般看他时,崔璟的声音都有些不自在了:“……怎么了?”
常岁宁微动了动嘴角,顾及隔墙有耳的可能,到底没开口。
她抓起了崔璟一只手。
崔璟再次愣住,却也由她抓着。
昏暗的阴影中,少女的手隔着衣袖握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拿食指暗中在他的掌心里写着什么。
因习武之故,少女的指腹上也有着薄茧,此刻在他布满更多茧痕的掌心中一下下划过。
末了,她看着他,眼里含着询问。
崔璟怔了怔,似才回神,略茫然的眼中显然在说:写了什么?
常岁宁:“……”
昔日她与常阔他们都很擅长以手暗写传话,她还以为崔璟应该也很擅长感受这个。
崔璟则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他平日原本也是很擅长的。
不如……再写一遍?
他看着她,以眼神提议。
常岁宁却放弃了,松开他的手,只将视线再次定在他肩上,她方才在他手心里写了三个字——受伤了?
她隐约嗅到了他身上有血腥气及伤药的气味。
这气味并不明显,只因二人离得近,四下风清,无其它气息遮盖,加之她对待这些气味一向敏感,才嗅到了一两分。
崔璟岂会不知她想问什么。
早在她方才靠近他肩膀时,他心中便知道了。
他的确没能顾得上去感受她写了些什么……但本无需她在他手心里写字,他也能领会她的意思。
他从来不是愚钝之人。
只因此时在她面前,才无端显得钝了些。
此刻再次迎上那与其说是询问、实则已经确定了的目光,崔璟唯有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此一刻,关于白日里她走进那机关暗道时,忽然听到的机关解落停止之音,常岁宁心里有了答桉。
所以,当时他借着安顿流民的机会,离开了明后的视线之后,在她和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闯过了那一方一旦开启便非毁不能停的死阵,替她毁去了阵眼。
她那时看不到,也不知道。
他这模样,应当也未打算告诉她。
但现下她知道了。
所以,他果真也知道了吧,知道她是谁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夜色寂静,四目相视无声。
片刻后,常岁宁开口:“多谢。”
出于谨慎,她不忘为这句多谢编了个借口:“多谢你今日来看我。”
她指的不是此时,或者说不止是此时。
崔璟眼底现出一丝笑意:“你我之间何须为此等小事言谢。”
听到这句话,常岁宁眼中也有了笑意。
她原以为或要失去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现下看来,朋友还在。
常岁宁的朋友,并没有因为那个牵扯太多麻烦的李尚而消失。
“况且,我来见你,我也很高兴。”青年的语气缓慢而认真,看着夜色中那双乌亮的眼睛,他道:“再见到你很高兴。”
——再见到你很高兴。
——能再见到你很高兴,殿下。
崔璟在心里重复了许多遍。
然重复万遍仍不能述他心境之万一。
这句话很浅薄,其它话也注定浅薄,任何存在于这世间的话语大概都无法形容他的心情。
常岁宁自也非愚钝之人,她听得懂崔璟话中之意,只是……他口中这个“再”字,是否说明“她”从前的确见过他?
她曾也有过似在哪里见过他的感觉,但她一直未能想得起来。
而此刻到底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此刻她与他尽在说这些七零八散的话,没头没脑没趣没波澜,路过的老鼠蹲着听一会儿都要打呵欠。
但也只能继续七零八散:“还是要谢的,但崔大都督将远行,并州与北境都需要崔大都督,待大都督归京时,我定设宴等着。”
“会备酒吗?”崔璟问。
“当然。”常岁宁正色允诺:“但我喝茶。”
崔璟漆黑的眉间泛起笑意:“玄策府中历来有规矩,不喝酒的,当与阿点一桌。”
纵昔日有千杯不倒之英武,常岁宁此刻也只能同现实妥协:“……那我便与阿点一桌好了。”
崔璟眉间笑意更深了些,而谈到她喝酒,他便想到了阿点曾说过的她在玄策府屋顶上喝酒时喜欢吃栗子的话。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拿着栗子的手,将栗子给她看:“说到道谢,你不是已经给了我谢礼吗。”
只是破个阵而已,一颗栗子的谢礼于他而言便够了。
或者说,他本也没想过要她来谢,他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与其说是帮她,更是在跟从自己的内心。
没有人在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之后,还需要旁人来谢的道理。
常岁宁盯着崔璟手中那颗她方才扔出去的栗子瞧了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栗子怕也是她身份败露的线索之一。
这时,崔璟的声音再次响起:“若来日你有事需要我去做,也只需一颗栗子,一颗栗子换一件事。”
常岁宁不由看向他,笑了一下:“原来一颗栗子就能请得动崔大都督了。”
她话中有玩笑之感,显然并未将此话太过当真,但面前的青年却格外认真,与她点头道:“无论何时,何处,何事。”
见他如此,常岁宁也认真了些,片刻后,她含笑点头:“好,那便说定了。”
不过,他既予她一颗栗子换一件事的允诺,那她也允诺他一个好了。
在面对真挚时,她做人也可以很像样的。
“如若日后崔大都督有需要我做的事,也皆可直言。”常岁宁补充道:“无需栗子,说一声即可。”
崔璟闻言笑道:“你比我大方得多。”
嗯,据闻玄策军前上将军历来好强,凡事不喜输于人后,的确名不虚传。
“好说。”常岁宁道:“是你先待我大方的,我还回去也是应当。”
她原不是大方之人,只因他值得罢了。
崔璟看向她:“……怎听起来像是你我在打架?”
常岁宁思索了一下,的确是像,但她点头:“无妨,一个道理。”
敌意换来敌意,真心可换真心,这世上诸多事大约皆是同理。
崔璟像是被她说服了,也点了头:“嗯,一个道理。”
常岁宁:“那我先来试一试。”
崔璟不解,试什么?
下一刻,只见她低头从外衣腰间系着的荷包里取出了一物,递向他。
又是一颗栗子。
崔璟一怔之后,抬手接过,认真问:“需要我去做什么?”
常岁宁:“回去好好睡一觉。”
听得这个“要求”,崔璟看向她:“怎不换一件更有用的事来试?”
常岁宁看着他手里的栗子,不答只问:“不好用吗?”
崔璟点头:“好用。”
既是好用,那他便要走了。
他最后叮嘱道:“回京后若有需要,事无大小,皆可持铜符去玄策府。”
又道:“若这两日在寺中遇事,便去寻无绝大师。”
无绝那里,会有她想要得到的一切答桉。
常岁宁听懂了他话中之意,与他点头:“好。”
而后,她目送着崔璟离开。
他此行肩负甚多,无论是并州长史有意勾连徐正业,还是备军于北境威慑北狄,皆关乎大盛江山安危,这一切此刻系于他一人,不允许他有分毫差池。
她虽未与崔璟并肩作战过,但曾经她也是他,心境便有相通之处。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一直在静送着自己,崔璟未有回头,出于珍视只当不察,以免惊动了那道目光。
他走得有些慢,又不敢太慢。
他曾得到过许多目光远送,但这次,很不一样。
崔璟看着手中的两颗栗子,微微笑了笑,他此行收获甚丰。
等在不远处的元祥迎了上来,跟在崔璟身侧往前走,压低了声音:“……大都督,您可算是出来了,属下还当您要在里面呆一夜呢,这就差进去寻您了!”
大都督今日受了伤,到时辰要换药的,一直等不到人出来,他都快急死了。
“嗯,她让我回去好好睡一觉。”崔璟温声道。
元祥:“?”
她?
常娘子?
噢,合着大都督是被常娘子赶出来的啊。
所以说,若非常娘子赶人,大都督还不知要待到几时呢。
元祥有些想叹气,但视线被自家都督手里的东西吸引了去,不由问:“大都督……这是哪儿来的?”
但不知为何,元祥问出口的一瞬忽然觉得自家都督一直拿在手里看着,为的就是等他来问这一句——
崔璟:“她送我的。”
元祥:“……”
果然。
但到底是自家都督,他还是要捧场的:“常娘子为何送您栗子?”
“一颗是谢礼。”崔璟详细地解释道:“一颗是让我回去歇息。”
“……”元祥的面色有些古怪。
谢礼?
谢的是他家大都督今日的冒险之举吗?
他虽不知详细缘故,但大都督和无绝大师行事需要他来配合,所以他很清楚自家大都督今日做了什么,是为了谁。
可他家大都督出来的时候一身血啊,结果……就换来一颗栗子做谢礼?
偏偏大都督还很宝贝,甚至在同他炫耀。
元祥隐隐觉得两分心酸,不过是喜欢个女郎,他也瞧过旁人的例子,同样是喜欢,怎他家大都督就沦落如此呢?
于是,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到底还是叹了出来:“属下有时真想问问您……常娘子莫不是救过您的命吗?”
崔璟:“对。”
元祥一愣:“何时的事?属下怎不知道!”
夜色中,传来青年认真的声音:“上辈子。”
元祥:“……?!”
告辞了。
大受震撼的元祥,一路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而崔璟离开后不久,料理罢一应事宜后,遵圣册帝交待回了天女塔的明洛,从一名僧人那里听到了崔璟来过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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