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扬州之变,不知崔大都督如何看待北境日后之况?”
少女开口,所提不是常见的话题,而是战事与北境。
偏她的语气很自然,竟并不使人觉得突兀。
崔璟亦不觉突兀,但他仍是下意识地看向她。
片刻,才答:“大盛与北狄虽已休战十二年余,然这十二年间北狄内政不稳,去年又有新可汗登基,其人野心勃勃,不得不防。”
“半年前,自南境收兵还朝后,我便曾上奏提议重新修筑北境战防,并屯兵精练以备北狄,然户部一直未曾应允拨银之事,遂拖延至今。”
常岁宁了然。
原来早在他大胜南蛮还朝后,即有此思虑了。
“重修战防,屯兵备之,这些想来需要极大的支出,若国库不盈,户部难免拖延。”她给自己添了‘想来’二字,以显得不那么内行:“可此时内患已起,北狄极有可能趁势破大盛北境。”
家贼要打,外敌更要严防。
崔璟点头:“昨日早朝之上我已重提了此事,利害当前,圣人较之先前重视许多,我会尽快催促户部定下章程。”
又道:“如若顺利,年前我即前往北境着手此事。”
常岁宁闻言转头看他:“崔大都督要亲自前去?”
“嗯,此事既由我提议,便该我前往,且修筑边防、屯兵操练之事皆不可马虎大意,若有差池便是做无用功,如此关头,交予旁人总归不放心。”
朝廷拨银本就不易,既是他提议,自该负责到底。
常岁宁认同点头:“由崔大都督前往,的确很合适,监督重修边防之余,亦可威慑北狄。”
“是,要想威慑他们,还需是玄策军。”崔璟说话时,下意识地看着身侧少女。
北狄一向气焰嚣张,曾将他们打怕,迫使他们安分至今的,只有玄策军。
他隐隐试图从少女的脸上看到些什么,但她并未露出任何值得深究的神色,只客观而平静地道:“哪怕只是暂时威慑牵制住北狄,也再好不过了。”
如若不然,内忧外患一同爆发,必会催生更多的乱状,届时大盛将危。
崔璟:“我会尽快促成北境之行,待此事定下时,我再告知于你。”
常岁宁本下意识地想要点头,然他的语气听来好似特意告知她这件事甚是必要,她不由看向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崔璟负在身后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尽量面色自若地道:“常大将军私下托我于京中照拂于你,我若去往北境,自要提早与你说明,将可安排之事尽量为你安排妥当。”
原来是这个。
常岁宁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又非是三岁孩童,哪里需要这般细致。”
照拂这种事,人在京中便顺带那么一下,人不在京中那便作罢,总不能因为一句答应了要照拂她的话,便还要麻烦他来安排离京后的事吧。
那她成什么笨蛋三岁奶娃娃了?
崔璟不置可否,只交待道:“那你将铜符收好,必要时,可持此符去玄策府。”
那铜符用起来的确还是很方便的,常岁宁并未推辞。
“崔大都督可用罢早食了?不然留下一同吃些吧?”一旁的常岁安听着二人从战事谈到北境,这会子终于停下,才能插上嘴客气地问上一句。
毕竟……人都要跟着他和妹妹走到膳厅了。
不问一句也不太合适。
崔璟脑子里是拒绝的话,但不知为何却点了头:“也好。”
言毕,不由自觉古怪。
他的脑子和嘴,怎忽然这般不协调了?
而待他在常家膳厅里坐下后,看着很快被摆上来的饭菜,更多的古怪感顿时涌上心头。
首先,他从未在旁人府中用过早食,实在有些不习惯。
其次,他实则已经吃过了……
崔璟不解自己方才为何要点头,就像他此时坐在这里,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并无人邀请他进府,而是他莫名其妙自己跟进来的。
他的古怪举动越来越多了。
“崔大都督千万不要拘束,总归也没有旁人,我们常家的饭菜没别的长处,但有一点,管够!”因对崔璟心存感激之故,常岁安格外热情。
他亲自替崔璟夹菜,又将三笼包子摞到崔璟跟前,不忘让女使去盛粥:“……崔大都督也是行军习武之人,记得要用大碗。”
寻常人家的大碗在常府被当作小碗用,而常府的大碗是海碗。
这一点崔璟很清楚:“多谢,已经够了……”
已用罢早饭的他根本吃不下这些。
强撑着吃下并无必要,如此行径显得太傻,他打算稍吃些应付过去即可。
常岁宁很快吃下两笼包子,一碟酱牛肉,一些小菜,并一碗鸡丝粥。
在这个过程中,她看了一眼没怎么吃东西的崔璟,略有些疑惑——崔大都督的饭量好像不太行?
这疑惑的眼神被崔璟接收到了。
他看着面前的饭食,忽然觉得常府的早饭的确很不错,牛肉是红色的,粥是白色的,包子……是带皮的,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
久未等到自家大都督出来的元祥,此刻寻了过来——作为大都督的贴身近随,他怎能错过大都督孔雀开……他是说,他怎能不时刻跟在大都督左右呢?
元祥一路寻到膳堂,听说自家大都督正在里面用饭,不由一愣,大都督不是都吃过了吗!
他下意识地伸头往里面瞧了一眼,恰见得崔璟放下碗快,碗是空的,其面前的菜碟与包子笼屉也是空的。
元祥目露匪夷所思之色。
常家的饭……就这么好吃?
不,这哪里是饭好吃啊!
大都督这分明就是为了在常家多呆一会儿吧?
元祥神色复杂难言,唏嘘感慨而同情。
大都督他……真的就这么爱吗?
崔璟与常家兄妹自膳堂而出时,只觉腰间蹀躞带都紧了些。
除此外,崔大都督还收获了下属同情的眼神。
见元祥在此,崔璟莫名紧张。
他最好别乱说话,比如“大都督吃罢了早食怎么还吃”这种没眼色的毁灭性发言。
元祥张了张嘴的瞬间,夜袭敌营都未曾如此提心吊胆的崔璟童孔微震,险些伸手捂住下属的嘴——
恰是此时,常岁宁开了口:“对了,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崔大都督。”
什么东西?
元祥好奇地看向常家女郎。
崔璟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常岁宁差喜儿回去取东西的间隙,几人在院中边走边说着话。
喜儿很快折返,将东西交给常岁宁。
常岁宁递向崔璟。
那是一只很精巧的长形小木匣,其上描着青白色兰花。
崔璟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何故忽然赠他礼物,是因花宴之事要同他道谢吗?其实原本不必的。
但他还是接了过来。
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当面打开时,只听面前的少女道:“早该还给崔大都督了,只是一直未寻到时机,东西又未能时刻带在身上,这才耽搁至今。”
还?
崔璟便将匣子打开,只见其内是一支白玉祥云簪。
这是他的东西。
崔璟想起来了,是那日她醉酒落水时,在水中与他“打斗”间,从他发间拔下来的。
此时想起那件事,常岁宁颇有被反复鞭尸之感,便又道了句:“那日险些伤了崔大都督,实在抱歉。”
她上辈子加上这辈子,如此丢人的行径,实在屈指可数。
“无妨。”崔璟将匣子收好,看向她道:“你那些招式使得很好,很适合用来制敌。”
他眼前恍忽又闪过少女于水中袭击他的画面,水珠飞溅,午后阳光炽目,塘中锦鲤飞快游散间,她乌亮微醺的眸中有惊人的杀气溢出——
不止眸中,她浑身每一处都有杀意翻腾。
但此时回想,那画面却如晨露,落于青年心间,似在滋养着那个初萌芽不久的猜测,又好像……不止是猜测。
崔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但总归是不清静的,他有些不敢久看那双眼睛,视线微移间,落在了她身后那几株枫树之上。
秋阳明媚,枫叶已红,树下置有石桌一张,叫他想到了那日常岁宁于银杏树下同宋显比棋的画面。
“今日……是否有空闲下一局棋?”崔璟脱口问道。
下棋啊。
常岁宁点头:“好啊。”
她是欠他一局棋的。
于是便有仆从取来棋盘,摆在那枫树下的石桌之上。
二人相对而坐,常岁宁落子前有言在先:“崔大都督不必相让。”
崔璟手执黑子:“否则我会输得很快,对吗?”
常岁宁点头,边落子:“没错。”
崔璟本清冷的眼角微扬,似含有一丝笑意:“可我的棋下得也不错。”
“好啊。”常岁宁再落子:“既如此,那我便不让你了。”
崔璟点头:“好。”
接下来,二人再无话。
常岁安在一旁瞧着,时而目露惊色。
还能这么下?
不好,宁宁好像要输了!
不对,宁宁没输,竟是诱敌奇袭?
常岁安的眼神随着棋局而不停变幻,若非谨守着观棋不语的原则,这一局棋下来,他的嘴势必也磨破了。
四下只有风声与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然这份宁静之下,藏于棋子间的尽是震耳的厮杀之声。
这局棋下了很久。
比那日常岁宁与宋显对弈时久了太多。
一枚枫叶轻落在棋盘之上,给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棋局添了一笔秋日颜色。
常岁宁抬手欲拿离那片枫叶。
崔璟也同时伸出了手去。
二人指尖相触一瞬,崔璟眼底微震动,连忙将手收回。
常岁宁不以为意,将那枫叶拿开,继续落子。
她越下越静。
崔璟反之。
他内心有震荡之感愈演愈烈。
半盏茶后,胜负终见分晓。
“我赢了。”常岁宁面上镇定沉静之色散去,笑着说道。
崔璟望着棋盘:“我输了。”
常岁宁也看去,玩笑般道:“崔大都督的棋是下得不错,但我更不错。”
崔璟的视线迟迟才从棋盘上离开。
他很清楚自己一路是怎么输下来的。
正因如此,他很难不被折服。
是了,他为这局棋所折服了。
但不仅是棋。
他无声收拢了修长的手指,看向对面坐着的少女,动了动嘴唇,尽量使语气听起来没有波动:“常娘子用了许多兵法。”
“是。”常岁宁拿出早准备好的说辞:“我喜欢看兵书。”
此前她在乐馆与宋显下的那盘棋崔璟已经看到了,她今日若故意改变棋路,反而奇怪。
意料之中的答桉。
崔璟压下心底种种涌动,片刻后,只朝她道:“我也喜欢看兵书。”
且他尤其喜欢钻研那位殿下留下的运兵之法……这一句,他并没有说出口。
“属下也喜欢看兵书!”元祥咧嘴一笑,拿“原来大家都是知己啊”的语气说道。
崔璟:“……”
坐了太久,常岁宁站起了身来,随口问元祥平日里都看哪些兵书。
元祥兴致勃勃地答了,并神情自信地总结了心得:“……属下认为,除了战场之上,这些兵法于日常之事上也很适用。”
“……”崔璟听在耳中,再想到下属平日种种滥用兵法的行径,只觉那些兵书若能自己做主,大约是宁肯自焚算了。
常岁安看了眼日头:“时辰不早了,大都督可要留下用午饭吗?”
崔璟默了一下,才答:“不必了,也该回玄策府了。”
一则,他不至于厚颜至此,二来,他今日似乎并不需要用午饭了。
而就在他要告辞时,恰听常府仆从前来传话:“郎君,女郎,魏侍郎来了。”
魏叔易?
他来作甚?
常岁宁疑惑间,已见身着官袍的魏叔易走了过来。
倒非他不请自来,而是常岁宁等人此时恰在去往前厅必经之处。
“崔大都督也在?”魏叔易讶然,眼中含笑看着崔璟。
他眼中笑意多少有些揶揄,崔璟未曾理会。
而见他穿着官袍就来了,常岁安便问:“不知魏侍郎来此,可是有要紧事?”
“并无甚要事。”魏叔易笑着看向常岁宁:“只是受家母所托,顺路来此给常娘子带一封信。”
他说话间,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信笺,递给了常岁宁。
“有劳魏侍郎。”常岁宁接过,便随手拆开来看。
若她没猜错的话,段真宜此时给她送信,应是为了那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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