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裴氏没有回应,姚冉又轻声问:“母亲可是哪里不适?”
裴氏似在竭力压制着什么情绪,始终不语,只闭上了眼睛。
这压抑的气氛让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车顿时困缩成了无比狭窄逼仄的存在,姚冉只觉得透不过气来,握着帕子的手心里已冒起了冷汗。
她实在不知要做些什么才能缓解这窒息的气氛,只能有些无措地道:“母亲若是实在不喜此等场合,日后不来了便是……”
听得此言,裴氏蓦地张开了眼睛,一字一顿道:“若非是为了你的事,你当我愿意来,你当我愿意对着那些出身薄祚寒门的浅陋之人吗?”
姚冉闻言抓紧了帕子,小声道:“女儿知道母亲的苦心,可据闻那魏侍郎眼高于顶,今日见那郑国公夫人似也无意……依女儿之见,还是不必在此事上白费……”
“谁准你如此妄自菲薄!”裴氏冷声打断了她的话:“你骨子里流着的有我裴氏的血!你外祖父乃裴氏家主,我为裴氏嫡长女,谁敢看轻你!”
“他们魏家纵然当下看似一时显耀,却不过是初起新贵而已,若论起底蕴,岂能同我们堂堂裴氏相提并论?”
“我的女儿若肯嫁去他们家中,那是他们高攀,是给他们魏氏添光!”裴氏字字句句不容置喙:“正如我当初下嫁姚家一样……若非得是我裴氏族中助力,你父亲何来今日!”
听得这最后一句,姚冉微咬唇,道:“可父亲分明也是进士出身,自身亦有才干,这些年来也并未如何仰仗外祖家中……反是裴家阿舅此前涉钱粮桉,闹到了御前,母亲数次让父亲从中周旋,险些叫父亲丢了官职……”
“放肆!”裴氏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了姚冉的脸上。
少女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脸去,神情怔怔。
裴氏勃然大怒:“你果然是同你父亲一样,皆是那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
“当年若不是我阴差阳错与金家退亲,又岂会下嫁到你们姚家,岂会生下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又因生产后落下病根,从此再难生育子嗣……落得今时今日这般被人耻笑的地步!”
“无人耻笑母亲……”姚冉红了眼眶,“父亲也不曾因此……”
“他自然不该也不能因此看轻我!”裴氏因激动而绷紧了脖颈,其上青筋凸起:“……这是他欠我们裴家,欠我的!难道他还敢因此将我休弃不成!”
“可父亲并未曾做错什么,母亲为何非要如对待仇人一般对待父亲?”姚冉流着泪鼓起了勇气说出了心中所想:“只因母亲无法生育,父亲便至今连个庶子都不曾有……这些年来父亲做的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裴氏厉声道:“他至今无庶子,说得好听……你真当是他不想有吗!”
姚冉闻言眼睫一颤,如坠冰窟。
所以,她暗下听到的那些传言是真的了?
府里只有过两位姨娘,一个入府多年却从未传出过有孕的消息,另一个则早年因难产而一尸两命……
“况且他的心从来不在你我母女身上!”随着那记耳光,裴氏似彻底再难压制心中怨气:“他心中一直另有她人!”
对上那双阴沉到叫人不敢直视的眼睛,姚冉呼吸都窒住了。
她早知母亲人前人后不同,可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露出这般可怖的面目。
是因为那日她不小心偷听到的那件事,是因为得知了常家娘子的存在,那些积攒了多年的怨气彻底一发不可收拾了吗?
姚冉十指冰凉,颤颤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那双眼。
“夫人……”一旁的仆妇语含提醒之意。
裴氏自觉在女儿面前失言,咬着牙闭上了眼睛平息心绪。
“长辈之事,女郎便不要多做过问了。”仆妇声音听似温和:“女郎只需知晓一点,夫人膝下只女郎一人,所做的一切自然皆是为了女郎的日后思虑,女郎当体谅夫人的苦心才是……快些同夫人赔个不是吧。”
姚冉轻吸了吸鼻子,垂下眼睛:“都是女儿多嘴忤逆,才惹了母亲动怒……请母亲责罚。”
如此不知沉默了多久,裴氏才缓缓张开眼睛,看向面前的少女。
她眼中没了方才外露的激动,此时看着这唯一的女儿时,既像是怨恨后的无可奈何,又如同漂浮于无边苦海之人想要拼力拖拽住最后一块浮木——
“莫要再让我失望了。”
“是……女儿谨记。”
如此一路未语,只有车轮滚动发出的闷响。
回到姚家后,裴氏回了居院,刚在里间坐下,即有女使捧上了温热的茶水。
裴氏抬袖挥落,面色阴沉如水:“滚出去!”
女使惊吓难当,跪下叩首认错后,在裴氏身侧仆妇的示意下,连忙收拾了茶碗碎片,垂首退了出去。
“看到了吗?那小贱人……果真是和他藏在书房中的那幅画上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此前你还道是我多疑,不该介意我与他成亲之前的些许旧事……殊不知他们非但早已苟合,那女人竟还暗中为他生下了孽种!”
“他找了这么多年,如今终是叫他找到了!”
“接下来是要将人接回来……父女就此相认团聚是吗?”
“那我和冉儿成了什么?我们裴氏又成了什么……全京师的笑柄吗!”
仆妇连忙劝慰道:“夫人且冷静冷静,依奴婢之见,郎主未必就有认亲的打算,郎主终究还是要顾忌官声和咱们裴家的……”
“纵一时不去认,他迟早也会认的!这么多年,难道我还不了解他吗?看似仁厚随和,实则骨子里最是自诩清高!他如今在官场上站稳了脚跟,翅膀硬了,怕是巴不得寻个机会来落我和裴家的脸面,以显他已能独当一面,无需再仰仗我们裴氏一族了!”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下嫁于他,过了这么多年不人不鬼的日子,如今还要遭受此等羞辱?”
“难道我要眼睁睁等着他带那个孽种来上门羞辱我吗?”
那个从一开始就下定的决心让裴氏咬紧了牙:“不过是一个小孽种罢了,即便他当真知晓了,又能奈我何?”
“夫妻离心……”她自问自答一般,悲凉讽刺地笑了两声:“他的心又何曾给过我——”
“他既从不为我思虑分毫,我便只能自己为自己思虑了!”
……
另一边,待姚家母女走后不久,郑国公府花会上来了一行宫人。
为首者是位年轻的女官,微含笑与郑国公夫人道:“前不久圣人差人自洛阳寻得了一株品相上佳的紫牡丹,于宫内养护了半月,今日特命我等送来,恰与贵府的花会添些趣意。”
瞧着那株被宫人捧来的紫牡丹,竟是京师从未见过的,四下惊叹声此起彼伏。
紫牡丹固然是罕见的,而更贵重的却是圣人的心意。
众妇人看向正行礼谢恩的郑国公夫人段氏,无不艳羡感慨。
“说起来,这段氏可真是好命……”有离得远些的几名妇人低声叹道:“段家本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论起出身且比不得你我呢,可当初宫中为崇月公主选伴读时,那公主殿下却偏偏挑中了大了三岁的段氏……”
“是啊,有幸做了公主伴读,那位公主的胞弟之后又被立为了储君……如此,待到议亲时,才能高嫁到这郑国公府。”
“得了门好亲事,又生了个好儿子,年纪轻轻便官居要职,得圣人这般器重……这般好命,叫人往哪儿说理去?”
“说来,当初崇月公主选伴读时,梁夫人您不是也同去了,论家世,论机灵劲儿……您到底输在段氏哪里了?”
被问到的那名妇人时隔多年提到此事,仍是轻咬了咬牙:“……那位公主殿下说,想要个赏心悦目的陪着,瞧着心情好。”
问话的两名妇人听得这个回答,心情复杂地看向被众人拥簇着的段氏,又悄悄看了看身边这位……
行吧……的确也是有些说服力的。
其中一人不禁道:“合着……咱们那位心怀大义的崇月长公主,原竟是个只看脸的?”
不远处,耳朵尖了些的常岁宁听得这一番对话,认同地点了点头——嗯,正确的,客观的,中肯的,一针见血的。
“女郎?”喜儿略有些疑惑地看着兀自点头的常岁宁。
常岁宁仗着“脑子坏了无所畏惧”的底气,不打算对任何异样举止做出解释,从容问道:“那位女官是何身份?”
她远远瞧着此人,隐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感受。
“那位是固安县主。”喜儿低声与自家女郎道:“但如今大多称其为明女史——”
常岁宁看过去:“她是明家人?”
“是,明女史是当今圣人的亲侄女。”喜儿对一些京中传闻向来信手拈来,小声说道:“据说这位明女史在家中是庶女出身,原本是不算得宠的,在明家后宅里无人问津,只因其十岁那年,见了圣人一面,就此命运便截然不同了呢……”
常岁宁下意识地问:“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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