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二尺的朱底黑色参将旗下,身形挺拔的金虞姬策马缓缓走过东华门大街。
她对两边欢呼的京师百姓视而不见,只是望向走在前方的参将大人,由衷为官人高兴。
参将旗高高飘扬在街道上空,上书“开原参将刘”五个大字,在春风中猎猎飘扬。
随着刘招孙等人向午门前行,狂热的气氛在沿着半个京师迅速弥漫。
对京师百姓来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武将进京宣捷,更别说是这种百人规模的阙下献俘。
上次他们见到敌军首级和俘虏,还是在万历二十八年。
那年朝廷平定杨应龙叛乱,李化龙班师回朝,将杨朝栋等六十九人押解到京师,磔于闹市,还没有到午门。
而在此前一年,即万历二十七年,援朝战役结束后,明军班师回朝。万历帝升座午门,接受都督等献上的日本俘虏六十一人,都“付所司正法”,斩下的倭寇头颅传送天下。
即便从播州之役胜利算起,大明也有十九年没进行这种盛大活动了。
盛世的武功渐渐远去,帝国的荣光渐渐暗淡。
如果不是刘招孙闯入,这种状态将继续持续下去,直到二十五年后的春天(1644年),大明京师会用另一场狂欢,来欢迎它的新主人。
两千多个表情狰狞的建奴人头被展示给京师百姓。
萨尔浒惨败,辽东危急之际,一个无名把总,在浑江拉起乌合之众,越战越强,血战开原,守住了这座辽北重镇,这些消息都与他们切身利益休戚相关,如此,怎不让京师百姓振奋,
刘招孙率队伍过了棋盘街,再由文华门向西,最终抵达紫禁城最南边的午门。
这里便是献俘宣捷的地点,万历一朝数次献俘宣捷都在此处。
午门前方的御道上,北镇抚司小旗官沈炼带着两个兄弟,跟随一队大汉将军,忙着设置依仗。
教坊司已经开始奏乐,礼部和鸿胪寺赞礼的官员站在御道南侧,京师的文武大员和藩国使臣则站在东边位置。
沈炼在外番使者中看到了两个金发碧眼的佛朗机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口中啧啧称奇,
旁边一个搬运金鼓的大汉将军见他这样,不屑道:
“那是钦天监的监正,还有个天主教教士,都是来充数的!”
言语之间颇有些蔑视,沈炼却是毫不在意。
这些大汉将军都是早晚朝及宿卫扈驾,装备精良,列侍皇上左右,平日里见惯了大阵仗,所以对这两个佛朗机人并不在意。
“看!献俘兵士来了!”
沈炼放下手中红毯,跟着一群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朝午门东边大道望去。一张张俊秀脸,在硬朗明快的飞鱼服映衬下,格外英气勃发。
这次午门献俘,卢受跑去和骆思恭商量,好说歹说,才从南北镇抚司挑了八十个身形上佳的番子来,沈炼也在其中,镇抚司虽不买卢公公的账,然而事关皇家体面,也没有太为难这个人畜无害的太监。
一位面相沉稳的引礼官在前面引领刘招孙等人走过午门御道。
刘招孙对御道两旁的文官武将、藩国使臣皆视而不见,低头认真听引礼低官叮嘱待会儿献俘时须注意的各种礼节。
一身戎装的金虞姬跟在参将大人身后,她目光平时前方,但见官人正在和前面一个文官低声说些什么,她正待低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身影,在御道两边的藩王使臣之中,一名朝鲜国朝天使,正出神的望向午门城楼。
“哥哥,”
承天门城楼上响起了雄浑有力的钟声,一连响了九下。
刘招孙穿越之前也没研究过《大明会典》,作为现代人思维,他对大明各式繁文缛节一直没有什么好感。
刚才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刘招孙望着军容严整的战兵,高大巍峨的城楼,心中升起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情感。
是直上云霄三千尺的自信,更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
引礼官将刘招孙等人引到午门正前方广场之上,便退了下去。
钟声终于停止,刘招孙从思绪回到现实。
教坊司演奏起宫廷音乐,有点破阵乐和十面埋伏的感觉,都是群姿色上佳的年轻女子,面朝午门方向演奏着些玉磬、笙磬、埙(xun)、缶(fou)、琴、瑟、筑之类乐器。
据史书记载,成祖为报复靖难忠臣,设教坊司,改隶礼部,主管乐舞和戏曲,其成员多由靖难中建文帝一方的战俘或罪臣的妻女充任,名义上是艺术机构,实际上相当于官方妓院。
刘招孙对教坊司历史多少有些了解,他抬头朝那边望去。
人群角落,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身材清瘦,正双手捧埙,躲在官妓中间,随着教坊司女子吹奏。
剥离掉女孩周围金石丝竹的杂音,但听陨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刘招孙被这声音刺痛心扉,赶紧收回心神,抬头朝别处看去。
这时,一个身着皮弁服、头戴瓜形圆盔的肥胖人影步履蹒跚走到午门门楼,在两名太监搀扶下,缓缓坐在御座之上。
教坊司立即停止演奏,周围文武官员都开始下跪朝拜。
刘招孙也跟着跪下,心想,这便是万历皇帝了。
王二虎和邓长雄率领战兵献上建奴首级,两千多颗后金兵首级被从长刀和马车上取下,整齐堆放在御道中央。
一百多个后金兵俘虏被战兵提了上来,他们手脚戴有镣铐,一块开有圆孔的红布穿过头颅,遮胸盖背,被战兵吆喝着在午门前跪下。
这些曾经凶悍嗜血、杀人如麻的后金勇士,此刻皆不成人形,像木偶般任由战兵摆弄。
正对着刘招孙方向,从城楼至御道前方,由少及多,梯形站立着随行扈驾的大汉将军,他们身材魁伟,俱执金瓜,佩弓矢,披金甲金盔帽。
刘招孙不去关注大汉将军铠甲上的金光,只对他们站立的队形颇感兴趣,看了片刻便明白过后,从城楼往前,大汉将军的人数分别为:四、八、十六、三十二·····
部尚书黄克缵阔步走出文官阵列,来到跪倒在地的后金俘虏身前站定,缓缓展开一道奏疏,也不管这些化外之地的蛮子能不能听懂,大声开始宣读起来。
刘招孙听出大意是说这些后金俘虏触犯天地,屠戮生灵,即便皇上仁德,亦不能宽恕。
宣读完毕,兵部尚书转身向城楼之上的万历皇帝再次行礼,正气凛然道:
“建奴跳梁,负我皇恩,沦我城池,屠我军民,属十恶不赦,臣及刑部大小臣工皆以当斩不饶,叩请圣裁决断!”
城楼御座之上的万历大手一挥。
“拿去!”
大明皇帝的天语纶音为近旁两个武官传达下去,接着大喊拿去的是最靠近城楼的四名大汉将军,然后传递给前面八人,然后是十六人,直到靠近刘招孙他们时,已经是三百二十人震耳欲聋的齐呼:
“拿去!”
刘招孙身后走出一队战兵,他们立即将俘虏排列整齐,手持重刀就地开始行刑。
刘招孙亲自将斩下的一百多人头堆放到刚才那两千多颗首级堆上,两千七百颗面目各异的人头堆成个小小山丘,礼部和刑部的官员会在献俘结束后,将它们筑成京观,供京师百姓观看。
再次向御座之上的万历皇帝跪拜后,老态龙钟的方从哲开始向皇上奏报开原守军战果,不等他奏完,兵部、礼部两位尚书便等不耐烦,立即为刘招孙等人请功。
万历皇帝大手一挥。
“准奏!”
刘招孙的职务,直接由由参将升为开原副总兵,署都指挥同知,授宣武将军。
这样以来,刘招孙不仅拥有更大的统兵之权,从此更可以名正言顺治理开原周边卫所。
朝廷认为,刘参将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过于年轻,虽立此大功,然而直接升为总兵,升任都指挥使,资质浅薄,未免贻人口实,且与祖宗法制不符。
须知,此时大明九边各地的总兵官,年龄都在四十以上,即使是当年李如松这样的将门子弟,有父亲权势加持,加上皇帝恩宠,被火线提拔为山西总兵官时,也已三十三岁。
不过,以刘招孙目前在开原的权势人望,无论担任总兵还是副总兵,指挥同知或是指挥使,并无什么本质区别。
对此,兵部和皇上都看得通透。万历虽然吝啬,但却一点不傻。
眼下萨尔浒大败,辽左危急,正需刘招孙这样一位独揽大权,文武兼备的帅才顶在最前面。
康应乾、乔一琦两人都被升为辽东巡按御史。
所谓巡按即代天子出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俗称“八府巡按”,权势极大。
当然,以目前辽东之形势,康、乔两人估计也就只能在开原周边巡一巡,其他地方管不了也不敢管。
其余各将官各有封赏。
刘招孙率众人跪拜五次,磕头三次,扣谢皇恩。
宣捷献俘仪式很快结束,邓长雄、王二虎两位千总率部下退出皇城,仍旧回瓮城驻扎。
大太监卢受笑吟吟的带着刘招孙,进如紫禁城,刘招孙心想自己终于可以近距离接触万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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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刘招孙跪在地上,按照卢受给他的叮嘱,皇上未问话时,不可抬头。
兽炉里噼里啪啦燃烧着火炭,万历皇帝坐蜷缩在御座上,伸手在兽炉旁向火,卢受远远站在两人身后,脸色平静的望着刘招孙。旁边还站着熊廷弼与方从哲。
刘招孙刚进来便觉有些燥热,给皇上跪下后,额头竟有了些汗珠,他也不去擦拭。
昨日听闻万历偶染风寒,看来是真的了,否则也不会此时还在用炭炉取暖。
正在胡思乱想,耳边传来个沙哑微弱的声音:
“刘参将起来吧!”
刘招孙诧异皇上身体竟如此虚弱,听他说话感觉像是风烛残年,随时都要离开人世。
不过此时,刘招孙也不能给万历望闻问切,给老皇帝把把脉,问问诊,再问问他看是不是吃了哪个无良太医的药方子,才弄成这样。
“朕无事,”
万历像是看穿刘招孙心思,淡淡说道。
“只是前几日倒春寒,风寒之疾又犯了,”
刘招孙连忙道:
“皇上万金之躯,当保重龙体,如此才为社稷之福,大明之福!”
万历瞥了刘招孙一眼,看他样貌俊秀,微微点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道:
“刘卿前番浑江血战,这次又守住开原,击杀建奴无数,想必奴酋已是胆寒!卿为朕立下如此大功,据兵部回话,全是真夷首级,朕心甚慰,”
刘招孙连忙又跪倒在地,回道:
“全赖皇上洪福眷佑,经略大人运筹帷幄,及时救援,三军将士浴血杀敌,此战浙兵、白杆兵伤亡殆尽,每每思之当日惨状,悲痛难忍·····微臣不敢居功。”
在前面站立的卢受不停朝刘招孙使眼色,示意刘招孙不要再说下去,方从哲也咳嗽两声,朝熊廷弼挤眉弄眼。
刘招孙被一个宫女挡住,什么没有看见。
坐在椅子上的万历微微点头,忽然道:
“听方首辅说,刘卿不仅文韬武略,亦有魏晋风度,有古君子之风,”
刘招孙心头发虚,自从上次熊廷弼在开原说他魏晋风度,这个词便与自己如影随形,脱不开身了。
却听万历愠怒道:
“也不知嵇中散的风骨,刘卿都学到些什么,满口阿谀奉承之言,”
老皇帝声调忽然升高,剧烈咳嗽了起来。
周围顿时大乱,宫女连忙端来碗汤药,卢受口称该死,跑上来亲自服侍。
万历咬着牙喝了口药,挥手让宫女退下,自己一人坐在椅子上喘气。
刘招孙望着突然发怒的老皇帝,果然天威难测,他跪倒在地,不敢多言。
“朕有二十年不曾上朝,世皆谓之怠政,何来日理万机?”
“朕听康应乾和兵部回报说,熊廷弼赶到开原前,奴贼便已显出败状,所谓运筹帷幄,更是妄言,”
万历说到一半,喘了口气,喝了口汤药,眉头紧皱。
“刘卿,都说你英雄少年,便要有少年人的心魄,莫学外面那些文官阁臣,满口都是虚言!”
“熊经略的功是有的,你的功更不能少,你在辽东两败建奴,令奴贼丧胆,此事天下皆知,不必过于自谦!二十岁的人,却要活成五六十岁的老朽模样,可悲可叹!朕想要你做卫青霍去病,而不是做那李成梁!”
见万历语气之中还有愠怒之色,最后提到了李成梁,又是责备的意思,刘招孙少年人的心气被激出来,反驳道:
“皇上明鉴,臣刚才说皇上日理万机,并非虚言,实有所指,”
周围众人一阵骚动,卢受呆呆的望着这个刚刚升职的副总兵,方从哲一脸愁色,熊廷弼就要上前,万历伸手将他拦住。
万历像看怪物似得打量刘招孙一番,这些年他经常被言官御史这样顶撞,早已见怪不怪。
“好,你且起来,说给朕听听,”
刘招孙谢过皇上,起身环顾四周,沉声道:
“皇上龙体有恙,不便朝会,此事天下皆知,自不必多言,”
“皇上冲龄践祚,御极以来,平定哱拜,援朝抗倭,勘定播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赫赫战功,当彪炳史册,可称为万历三大征!”
“皇上主持清丈田亩,行一条鞭法,历十五年国本之争、派遣税监,此次萨尔浒之战····”
“如此功业,说皇上日理万机,亦不为过,”
“且臣以为,帝王之道,不仅限于朝堂之上,臣闻有一君王,十七岁登基,十七年间,勤于政事,每日上朝,每日批阅奏章至深夜,三十多岁便白了头发,后来贼人攻破都城,他便殉国去了,为世人所笑,若是传位于····”
刘招孙刚开始说时,方从哲等人都是屏息凝神,仔细听着。
万历以为又是在阿谀奉承,不过他这次没有再恼怒,只是微微叹息。
方从哲、熊廷弼两人面带微笑,尤其方从哲,捻动胡须,不时点头。
及至他们听到国本之争,辽东税监,周围气氛顿变,两人同时呆在当场。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历时近十五年的大明国本之争,乃是万历皇帝生平最深的痛,没有之一。
万历一生与群臣争斗,这是他输的最惨的一次,此事之后,皇权不断下降,群臣更加肆无忌惮抱团反对皇帝。
万历意识到皇权被人侵蚀,他却无能为力时,万历怠政便来了。
此事过去已整整十八年,皇帝与群臣心照不宣,都不再提及,虽然万历极不喜欢太子朱常洛,后来只能勉强接受,不过心中一直存有废掉太子的念想。
让他万万没想到,此次刘招孙千里迢迢从辽东赶来,除了在午门宣捷献俘,最后还有这么一出逼宫大戏。
须知,刘招孙这次进京,是带了兵来的,虽然只有三百人,但若由他带头进行兵谏,未必不能成事。
近来萨尔浒大败,辽东糜烂,老皇帝又旧疾复发,沉疴难起,京师人心浮动,太子这一波逼宫大戏,还是很有胜算的。
万历皇帝越想越觉得兴奋,原本已经倦怠的神色,现在也烟消云散,他精神矍铄,打量周围各人。
望着眼前这个年轻总兵幼稚的脸,一瞬间,万历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和群臣争国本的光辉岁月。
那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之一,为了自己最心爱的福王,可以不顾一切。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方从哲呼吸变得急促,不停用手揉眼,感觉就要哭了。
熊廷弼按捺不住,他知道再不劝说一下,这位总兵小友,怕是凶多吉少,也顾管皇帝怀疑自己,上前道:
“皇上息怒,刘总兵不知我朝旧事,这些纯属道听途说,皇上不要和武夫一般见识·······”
万历伸手打断熊廷弼,胡须抖动,卢受还在旁边轻轻给皇上捶背,吓得呆住不动。
“道听途说?!道在哪里?在京师?还是北直隶,或是辽东?!”
熊廷弼知这话里有话,无论如何回答都是一个坑,卢受脸色苍白,立即跪下来,一边拉住熊廷弼衣袖,让他别再说话。
方从哲此刻颇为后悔,后悔昨日为何要出城迎接刘招孙,更后悔当时和这武夫扯了那么多话,还说什么魏晋风度,现在大家都以为这武夫和自己关系匪浅,他这次必定逃不开干系。
卢受怯生生端了杯茶,递给气喘吁吁的老皇帝,被万历挥手打翻:
“朕还没死!滚开!!”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周围落针可闻。
万历将目光投向脸色如灰的方从哲。
“皇上,臣与刘招孙素未蒙面,亦不曾相识,早知此人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打死也不带他入宫中!”
万历不耐烦挥手打断:
“他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武人,如何能说出这些话?谁是他幕后主使?太子?你,还是司礼监?!”
外面听到动静,立即过来两个身材魁梧的锦衣卫。
两人立在门口,小心的朝里面张望,只等皇上点头,便要将刘招孙拿下。
刘招孙缓缓抬头,望向龙颜大怒的万历皇帝,正色道:
“皇上,此事与内阁、司礼监、辽东经略皆无关系,乃微臣心中所想,有感而发。”
万历点点头,朝等候在门外的两个锦衣卫猛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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