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这风风雨雨的一夜总算过去了。外面虽还阴着,雨总算停了。
这一夜对于谁来讲都未免显得太长了些。将近天亮的时候,众人都伏在桌上小睡了一会儿,却是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最先醒。他把几扇纸窗全打开,后门也敞开,一股清冷的空气直扑进来,灭去了烟油味。众人一哆嗦,都觉猛一精神。金和尚最是高兴,破着嗓子笑道:“老子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今天的日头。”仿佛这条命本不是他的,拣回来就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耿苍怀天一蒙蒙亮就与沈放三娘道别而去,分手时一句话也没说——静了半晌,他仰尽了一杯酒,沈放和三娘便知分手在即了,也各饮一杯,以为惜别之意。耿苍怀抱许小六走出店门,把浑身一抖,似是一夜的困倦便一抖而落,他不沿大路,却顺着田间小路走了。
那少年在缇骑中人走后也走了。他给镖局中人另付了一笔酬银,便骑着他那头瘦瘦的骆驼摇摇而去。众人也不知他向哪里去,也没人问。却是王木本为这镖银而来,不甘心眼看着它就这么被缇骑带走,缇骑一走他就暗暗跟了下去。
要说最黯然的当数镖局一干人。这趟镖白吃了一番苦,可走得丢得都不明不白,众伙计都憋了一肚子气。秦稳一晚上就像老了不少,分给一个人一个包裹,勉强笑道:“我本打算借着这趟镖走完,直接卷铺盖回乡养老,跟龙爷子也说了,我这个分局就算散了吧……”
叹了口气,“——没想会弄成这样,但虽说有些不清不白,但毕竟是镖主把东西送人的,跟你我无关,这镖也就算送到了。咱们大伙儿也就此道别吧。你们还年轻,有得奔;我老了,还是原意不改,回老家养老去。”
旁人见他词意萧索,也不免替他黯然。都觉那个黑衣服的骆姓少年虽说给了酬银,但等于把镖局中人耍了一番,未免太过。秦老爷子分给伙计的包裹沉甸甸的,想是银子。那些伙计也无话可说,情重的便红了眼睛,一个个跪在地上冲秦稳磕了个头,然后便南北东西各觅前程了,不上一会儿镖局众人也就走得干净,只剩秦稳和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他们行李多,除了铺盖箱笼,还有临安带来的一些精巧玩意儿,看来是打算回家养老哄小孙子的。
秦稳向店家买了两辆旧独轮车,店家死活只收一半的钱——他们镖局的人原在这条路上走惯的,都是老主顾了。店家也约略知道昨夜的情形,不免心中也有感伤。
秦稳两人把东西捆好,便冲众人抱了抱拳,上路了。
焦泗隐叹了口气道:“瓦罐难免井上破——镖行逢十抽一,这趟镖想来油水不少,这老秦就失在一个贪字上了。”
那边杜淮山也颇有感慨,冲金和尚和张家三弟兄道:“怎么样,你哥儿几个是不是跟我们老头子到淮上去?”
张家三弟兄本来老实,此时无处可去,投入义军又是忠义之事,便都点头。
金和尚无拘无束惯了,正待皱眉,杜淮山笑道:“只你哥儿三个吧。那和尚怕了,他原来只敢杀宋兵,不敢杀金狗的——那也难怪,金狗本是不易杀的。”
金和尚大怒,骂道:“哪个怕了,随你老头子去就随你老头子去了!”
一转念,忽怒道:“和尚就姓金,你一口一个‘金狗’,不是把我也骂了进去?”
旁人都不由好笑,杜淮山也失笑道:“是小老儿失言了。”
正说着,却见王木从外面走回,一脸苍白。他昨夜是缇骑赶着镖车走后便跟了下去,想来对那趟镖尚未死心,金和尚问道:“如何?”
王木苦笑了下,道:“走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平陵时,他们又有几骑来接应,绝对没咱们的份了。”
众人脸上也一片黯然,看来,杜焦二人与王木倒是早约好的,一起来打这趟镖的主意。他们原就负责为淮上义军筹措粮草,江湖中人,劫镖盗货也属正常。只是这次失手了。
却见王木忽然脸上一笑,道:“你们猜我跟着跟着后来又看见谁了?”
众人奇道:“谁?”
王木笑道:“还是那姓骆的小哥儿。我跟着那队车走,一路上就没听见缇骑的人吭出一句话——也是,他们出道这些年,只怕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将近平陵的时候,我看见有几骑迎上来,知道袁老二受伤后,都大为吃惊,有人便飞马去向袁老大报信去了。没想这时,那骑骆驼的小哥儿不知怎么那么快,一会儿就追了上来。缇骑中人吓得脸都白了,摆开阵势准备要拼。没想那小哥只说了句:‘走得这么慢,是不是车子太多了?’他下了骆驼就把最后一辆车上的两个卫士打掉了,叫车夫也滚下去,抢了那辆车又掉头回来了,再就一句话也没跟那批缇骑说。那批人想追又不敢追,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那么走了。哈——他们也有今天,那副吃瘪的样,看得人真叫痛快!”
旁人不由听得愣愣的。只听王木道:
“我只奇怪,这小哥儿先把六七车银子弃于不顾,怎么又去抢回一车来?他做事当真反复无常,实在难测其意。我认得那辆车,是最小的一辆,原来我打探过,里面只有两箱银子。不知那小哥儿是不是忽然觉得钱不够花了?就又去要点儿回来。我看缇骑护得严密,马上又要到他们的地盘了,不比这里,劫到手可以马上渡江,所以我便赶回来了。这批银子,咱们是没戏了。”
说着,他就望向杜焦二老,杜焦二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王木叹道:“淮北易先生那儿,真的手头已经左支右绌,揭不开锅了吗?”
杜焦二人点点头。
王木就轻声一叹:“这些年,也真难为他怎么撑下来。唉,是我没用,他交待下来的事情又没办好。”
说罢,恨恨道:“谁想到半途岔出这么多事来,如果还在镖局手中,倒还可以动手。”
杜焦二人摇摇头,劝道:“算了,你也别太自责,在秦稳手里,也不是那么好动的。人算不如天算。只望易先生……能再撑两个月吧!”
金和尚却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独自在盘算那缇骑的事儿,想着想着就自乐自怒,一会儿忽一拍大腿,骂道:“这趟镖真个邪门,叫和尚险些白丢了命,究竟连银子毛也没见一根。”
没想杜焦二人听他说“连银子毛也没看见一根”时,神色忽然一动,他俩人心意相通,就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隐隐想到有什么不对。
店中人多,他们就没再多说,只又坐了一时,一行七人也便上路了。王木见那瞎老头祖孙俩可怜,无地容身,便把他们也带上了。
沈放与三娘终究讲究些,擦脸洗口然后叫了两碗面,吃了消消食,才又上了青骡小驴儿,向前赶路。好在雨适时知趣地停了。他们虽也知路上定不好走,但就算趟泥涉水,也绝不能在这小店留了。
他们有牲口,走得快些,有两顿饭的工夫就看见前面秦稳与王木两拨人了。一路上这三起人便遥遥相望。也算同过一番患难的,彼此望见了便笑了一笑。偏秦稳和那小伙子两个人都不大会推独轮车,歪歪斜斜,一路走得好慢——他俩都是城里人,原也难怪。张家兄弟看见了,看不过去,便接手不时替他们推一程,后来索性全由他三兄弟换着推了。他们都是老实汉子,丝毫不惜力气,秦稳冲他们道谢时他们讷讷的谦辞倒像更费力一般。
沈放叹道:“被朝廷逼得亡命江湖的人原来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倒是我这书生是最无用之人。万卷之书,径寸之翰,从此抛置,倒要妻子来费心照料了。”
他这里正感慨着,忽听得身后一阵铃响,三娘回头望去,却见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少年赶着马车在路上行来。他远远地辍在后面。一路上人空,铃声就显得越发清脆。他连车上镖旗都不拔掉,跟着的那匹骆驼也不用拴,自跟在车旁慢慢地走。看他的意思,倒是不急。
一路上那骆姓少年赶着车时前时后,也不理众人,有时车陷在那儿了,他也不要众人帮忙。高兴时就叫骆驼帮一把,那牲口劲大,只要拉一下旁套,一下子车子就可以拽出来了。不高兴时使由那两匹拉车的马儿尥蹶子使劲儿,他坐在上面一声不吭,也不知是和马儿斗气还是和老天爷斗气。金和尚几次看见都想帮个手,但见他神色冷冷的,不由便止住了。
金和尚一番好心无处可用,口里不由喃喃道:“奶奶的,连我这不知眼色、皮粗肉厚的和尚都怕他这张冷脸。以后要是哪个姐儿看中了这细生哥儿,那肉乎乎的心一天不知要滚上多少刺儿!可有的苦吃了。”
说得身边的小姑娘听到了,不知怎么一张脸就暗暗红了一下。
从困马集到铜陵,再到长江边的渡口,路程本不算远,但道路泥泞,一行人足足走了两天才算走到。但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绕过铜陵城不进,直奔城外的尖石渡。
那渡口因江边尖石而得名。只见渡口诸山,石棱尖利,直插青天,众人也无心细看。这渡头是官渡,有官兵守着,又有两条摆渡的官船穿梭来去。从这里过去,就是江北了。杜焦二人心里松了口气——快要到家了,过了江也就非缇骑势力所及,想着不由得浑身就轻快了很多。
这时刚好赶上雨晴。半个月没正经露面的太阳露出脸来,金红金红的,斜斜照在渡口上,半江瑟瑟半江红,当真江山如画。
江北虽也是纷扰之地,但众人都是在南边多少犯下点儿事的,多对过江抱了很大的希望,脸上便都有一时的沉静,温温凉凉地像有些回家的感觉。
这乱世苍生,人间小渡,真是知是何种滋味?至于每人心中又是如何感慨旁人也就无从猜测了。
那只大航船刚好过江去了,另一只正在修补,众人还要等上一会儿。
秋江水涨,江面更觉宽阔。对岸的船虽已在返程,看来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划回来。众人都在看那船,那小姑娘英子却望向来路——中午时见到骆小哥儿那车子又陷进去了一次,这次陷得却深,那匹骆驼又不见了。那少年人在车上却并不急,所以下午他就落在后面落了单,没见人影了,这时不知道拔出来没有呢?
那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但是个山东妮儿,身材却是高的。这时众人都在心急着过江,只她反而不急,在心里暗算,他如果再赶不上来,就赶不上这班船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若他赶不上,不知这次渡江之后,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而即使见到,他又能不能记得住她呢?
眼看着航船快到,忽然一片蹄声打碎了宁静。众人一抬头,只见东首沿岸路上正飞奔来几十乘铁骑。远远的只见一片烟尘,马上的人未到,已先高声喊道:“守渡的兵士听令,不许放一人过渡!”
众人一惊,已猜知多半跟自己有关,可能就是缇骑。袁老大一向好面子,如今居然有人敢伤他弟弟。众人别说身上本有干系,就算没干系,以袁老大和缇骑的性子,迁怒之下,也绝不会放过一人。杜焦二人虽声名久著,又身在淮北义军,但这下只怕缇骑再也不会买他俩人的面子,多半要将他俩人一起装了进去。
船刚好靠岸,众人便急着上船。守渡的有两个关防宋兵听到传话,忙把船扣住,呼喝船夫,自己拦在船头,不让众人上。
当此之际,谁还管得了那许多。三娘站在最前,一扒拉就把一个官兵扒到江里去了,另一个也被她一脚踹开。岸上还有一小队官兵,见状便抢上前来,被金和尚几个当场拦下,一时十几人眼看就上了船,逼那船夫立刻开船。忽见那奔来的铁骑之中,犹远隔数十丈外,就有数人腾空而起,要抢上前来。当先一人、形如大鸟,斗篷在天空中一张,鹰一般地飞扑而来。
一见他跃起的姿势,杜淮山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喝道:“鹰击长九,枭舞低三……”
他自己迎向来人站住。杜淮山的老伙计焦泗隐与他心意相通,见来的是个高手,船夫又惊软了,开不得船,自己便奔过去一掌将船夫推开,要亲自操舟。
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那当先扑来之人已到。他还在岸上,就已喝道:“不许走!”披风一旋,整个人黑压压直罩下来。
杜淮山还没来得及上船,口里叫道:“真是龙虎山上九大鬼,快走!”
他是叫焦泗隐快走,自己却已不及上船,当即一弯腰,却用一手撑地,一手遮天,来了个“铁牛耕田”。
焦泗隐已知这下麻烦大了,只见那顶披风虽已被杜淮山接住,杜淮山的人影却被罩在其中不见。焦泗隐正犹疑在走与不走之际,那来人用一招“乱披风”困住了杜淮山后,人已向他扑来。焦泗隐和杜淮山相交多年,就是从没听说过他说过什么“鹰击长九,枭舞低三”,更不知让自己这个老搭档“洞明手”也骇然变色的什么“龙虎山上的九大鬼”是谁。但见来人一出手仅以一袭披风就能将杜淮山困住,那却是从未有过的事。当下将橹往王木手里一交,叫了一声“秦兄”,先就一招攻去。
他最近这好多年已很少出手,本人绰号“练达剑”,但剑已弃用多年。这一下便以掌为剑,直向那人刺去。他叫一声“秦兄”,是当此之际,敌忾同仇,叫他帮忙操舟。没想他一招掌剑刺出,对方人已不见,先冲秦稳发了一招,秦稳“哼”声一接。秦稳在地,对方身在半空,秦稳却被逼得退了半步。焦泗隐一急,当下拔剑,他的剑就藏在他的旱烟杆里。那人却闪过了,只接连向秦稳下手。秦稳稳扎稳打,却不觉马上就要被他迫到岸上。
焦泗隐也未想到此人竟会如此棘手,一声喊:“好!”手中剑再不留情,倾力而出。那人便已无暇再攻秦稳,一转身手中长袖就向焦泗隐剑上拂来。他袖中也不知藏着什么,只听“叮”地一声,焦泗隐的剑已荡开。那人接着就是出手进招,焦泗隐只接了一招就觉出对方的压力。焦泗隐出道三十余年,还是头一次在别人背后进招,却在一招之下就被对方封过而且马上出手反攻,他这下亲自动手才觉出那人的厉害。
这时杜淮山终于破开了那披风,一跃而至,口中叫道:“焦贤弟,他是龙虎山上人,绝不可大意。”
登时,秦稳、杜淮山、焦泗隐三人已成三角形将那来人截住。从头至尾,也就一瞬间之光景,这人居然一出手就已迫得船头三大高手人人出手,还隐占上风,成功地拦住了他们上船渡江的念头。在场人心中不由都凛然一惧——这人是谁?竟有如此能为!龙虎山上人又是什么意思?
杜淮山却不愿多等,叫道:“秦兄,你走,焦贤弟,你留下,咱们老哥俩儿见识见识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王木,开船。”
他口里说着,手下不停。一只手转眼已呈淡金色,想来就是三娘特意提过的“洞明手”了,更不迟疑,直向那人背后击去。焦泗隐也不敢怠慢,长剑一挺,就出了手,对秦稳道:“秦兄,你请。”
那人嘿嘿道:“来不及了!”双袖飞舞,已和杜焦二人交上了手。当此之际,秦稳照理绝无先走之理,不由一时沉吟。接着却一皱眉,拱首道:“多谢二位了,二位的人我一定帮忙照护。”
金和尚怒道:“谁要你护了!”就要扑上岸来,却被王木一把拉住了,说:“和尚,咱们另有要事。”
金和尚一愣,叫道:“什么要事?你怕死你先走。”但心中知那王木绝不是怕死之人。就在此际,又一人影扑来,已和秦稳动上了手,明显的,秦稳占不了上风。那边杜焦二人喝道:“王木,快走,记着我吩咐的话。”
那边王木就要开船。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见秦稳已被困住,待要上前,秦稳已叫道:“大牛子,别管我,先走,记得东西一定要捎到我淮北的老家。”
那小伙儿一迟疑,便不下船了。这时杜焦二人已把先来那人逼下了船,秦稳则拼力将另一人缠住,却明显落了下风,王木起锚开船,那瞎子祖孙吓得缩在一边。
船方动了一动,忽然船头上空一暗,第三个披了一件长披风的人扑上船来,直指王木,要阻止开船。杜淮山吸了一口气,像吃惊已极,叫道:“天!龙虎山上九大鬼今天居然来了三个!老朽幸何如之!”
三娘一直在掂量局势。这时一声不出,一匕首就已向那来人刺去。来人也没想到她一介女流,居然出手如此狠辣,口中“咦”了一声,手中全力击向王木的一招便缓了一缓。金和尚得空一杖打来,他一手格开金和尚的禅杖,左脚就向另一边扑上来的镖局那大牛子踹去,犹余一只手拍向王木操的橹。那橹是经年的黄杨木浸了桐油做的,坚实异常,看他的架势竟像要将之一掌拍断。他若得手,这一船人都休想走了。
王木双手一沉,用腋窝夹住了那橹,却用双手一齐向那人击来的手扭去。他生性坚忍,才接下这一招来,一双虎口就如炸裂了一般疼痛难忍,但口中大叫道:“出手。”金和尚更不多话,一杖又向那人头顶击去。张家那三兄弟一向反应慢一点儿,这时才会意出手,三根扁担就已砸出。那人本想先废了王木一双手,这时只有先避了金和尚那一杖,避过后,左手却被镖局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缠住了,张家三兄弟那三扁担又击了过来。不过他看了那扁担来势一眼,就且先不管它,任由它们砸在身上,只把双眉略皱了一皱,立意要废了王木那双手。这时适才被逼退的三娘却抓住时机,忽然欺身而上,一出手就是一招以命相搏的“玉女投梭”,合身向那人投去。她出手很有一些骆寒的风格——但求一击之快,别无所计。那人双目一凝,再次惊觉小看了这个女人。忙右手卸力,放了王木,却也不及还手,一掌带住了金和尚的禅杖,将金和尚连人带家伙一齐向三娘刺来的一势挡去。三娘当场一弯,但她这空中转势究竟远不如骆寒的“九幻虚弧”,准头已歪。那人趁机一脚踢翻王木,左手也伤到了镖局那伙计。但后背一凉,一袭披风却被三娘一匕首划开了一道长缝。
他一惊,却沉稳下来,并不暴怒,反后退一步。他没想到这几人连同那女人都这么棘手。
其实他惊,船上之人更惊,除了王木和金和尚,他们以前都没见过彼此的身手,这下一见,才发现同行的人个个出手都不俗。但就算这样,己方这七人倾力而出,片刻之间,已被伤了两个,其余几人也是胸口起伏、气息不匀——却只划开了对方披风一道裂口,不由手心齐齐出汗,不知这一战会是如何结果。
岸上那先发动的人“嘿嘿”笑道:“老七,你的披风也破了?就老二的还没破呢,咱老哥俩儿可是把天师传给咱们的宝贝都折了。怪不得吴奇那些笨蛋会失手,点子果然扎手。”
船上这人只冷“哼”了一声,双眼阴阴地盯着众人,忽然就腾身而起。众人只觉眼一花,只见他披风一抖,一下就罩住了张氏兄弟三人,直向岸上带去。
他原是看准众人中数他三人功夫较弱才出的手。却是镖局那小伙儿反应最快,一扑而上,当场缠住了那人的左手。他像极能估算此时形势,知道凭自己一人绝难应付,也不贪战,只一心一意让那人腾不出左手。他这种性子和王木极为配和。王木百忙中还和他相视了一眼,极默契地缠向那人右手,让他腾不出手加害张家兄弟。加之他的披风已被三娘刺破一口,张家三兄弟在他“铁披风”下一时也还支撑得住。
三娘还是一剑盯住了他的背后,她力弱而招险,不敢和他硬拼,却如附骨之疽一般,不叮死对方绝不撒口。但就是这样,六人还是不约而同被对方带到了岸上。那人双手却并没全被王木和镖局那伙计完全缠住,犹有余力,这时却轮到金和尚大喝一声,跃到他面前,和他迎面对拼。
也当真只有他有这般粗豪胆色,只见他呼声连连,杖风冷冷,打得最是热闹。剩下几人却一不吭,偶尔有三娘一声娇叱为自己助势,张家三兄弟在披风中苦苦挣扎,最大的压力却是王木和镖局那伙计担下的。他两人脸上汗水不停地流,一得一失只有自己知道,知道自己只要一招失错,不光危及自身,另几人就可能马上命丧顷刻。只有咬住牙关全力顶住,死不开口。
他们这一拨拼得最是惨烈热闹,杜焦二人那边,以二对一,似是隐隐占了些上风。但他二人心下忧急,只想二人联手,先做掉对方一个,再对别人援手。他们对手偏偏也是如此想法,想把对方最吃紧的杜焦两个角色拖住,叫自己两兄弟先得手再说。杜淮山与焦泗隐多年搭档,配合无间,但却也越斗越心惊,没想到以他们一掌一剑,合力出手,也只略微占了上风。他们三人都招式花巧,斗得最为好看。秦稳那边却已变成拼掌,一招招只是闷打,但最先决出生死的只怕反是他这里,而且,好像他还落尽了下风。
众人心中其实已知渡江无望了,能袖手闲着的只有沈放和那瞎子祖孙两个。瞎子看不见,小姑娘看不懂,也还好说。沈放毕竟有些阅历,虽不懂武艺,却也看出己方已落尽了下风,不由连连搓手,要不是怕上场添乱的话,他真恨不得插手。
这时杜焦二人问道:“王木,你走不走得了?”
王木“嘿”了一声,道:“走不了,我们也已经不打算走。先拼掉他们再说,拼掉一个是一个。”
他虽处危局,但极为冷静,知道当此之时,一个人的心态可能关及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局势不许,还一心想走,己方众人可能会心态浮躁,杜焦二人可能冒险出手。明知不可为,还不如定下心来,死战到底,也许还能拼个不知鹿死谁手。
杜焦二人一听,长吸了一口气,手里招式却慢了下来。这时出手已是死战,不图退走了。
场中诸人均心态黯然。那边岸上,不一时,诸铁骑已飞驰而至。杜淮山抽空瞧了一眼,更感绝望,冷笑道:“好啊,缇骑三十二尉的六飞卫居然也到齐了。焦老弟,咱老哥俩儿今天面子大了,居然劳动了这么多高手。”
众人一听,已知今日必然无幸。只见那几十匹马“咴”的一声一齐刹住。领头的果是六个人,虎视眈眈地把众人看着。
杜淮山冲对方遥遥开口道:“缇骑袁老大真要把我老头也留在江南吗?”他一向和和气气,但这一开口,声音沉沉荡荡,极见功力。
那边当前六人,也即杜淮山所云“六飞卫”中有一人抱拳答道:“不敢,袁老大没这个吩咐。只是,困马集中之事听说杜前辈也在场,袁大哥叫把所有人都留下,做个见证。”
他一句话说完,杜淮山知道为了袁老二这事,淮上义军与朝廷缇骑之间一向彼此容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算结束了。他不再答对方的话,却仰头看了天上一眼。落日熔金,天上白云都带了一层金边,他心中想的却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另外一个念头——易公子此时已经左支右绌,真还当得起自己再给他添上缇骑这一个对头吗?自己这江南一行,本为镖银而来,却一再失误,是不是老了老了,真没用了,连事都不会做了?
他脑中一想及那人,心胸反而一开,他那“洞明手”本来要练的就是世事洞明,泰山崩于前而无所动于色的那种境界,这时心底一寂,出手空空明明,坦荡无垠,连他对手都觉察到了。但那却不是压力,而是一种无所不在、令人茫然的气息。焦泗隐看了看杜淮山一眼,知道这个老伙计是真打算把一条命都拼在这儿了。
忽听见“得、得、得”的一阵响,有一个人喃喃道:“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那声音空空落落,清清荡荡,若有疑问,似是不确定这词儿一般,也似是有着无限思虑。
船上小姑娘眼中便一亮,只见那姓骆的少年赶着那辆马车一摇三晃地正行向这边。岸上众人人人都被那三拨打斗吸住了目光,所以还是那小姑娘第一个发现了骆寒的到来。不知怎么,他一来,她的心底就松了口气。不知不觉的,他那“共倒金荷家万里”的一剑已永生永世地印在了她的心里。不管别人怎么说,敌人多强大,她都相信只要他在,一切就会解决的——因为,他是她的英雄!
那边六飞卫正看着场中激斗,忽见他们真正要找的正主已经到来,不由心下齐都一紧。要说这缇骑中人,平时个个眼高于顶,何况这六飞卫还是缇骑中高手中的高手。在朝在野,白道黑道,江湖绿林,能让他们认真看上一眼的人还真的少之又少。甚至缇骑之中,他们彼此也未见得看着顺眼,心中服的往往也只一个袁老大。那少年若只是杀得冯小胖子、鲁好、尉迟恭乃至丛铁枪这几人,他们心里还未见得对他如何买账。可他居然能单人只剑,在铁卫如林中先斩了快刀田子单,杀了吴奇,除卢胜道。最可怕的是还重创了阿福、剑废了七巧门下第二代中第一高手袁寒亭,而且袁老大的得意弟子“老莱儿”孙子系也在一侧,一战身死,这就太可怕了!
——一见他来,六飞卫之首忙一挥手,叫两边铁骑散开,围成了一个半圆。那少年人只管低着头赶车,毫不介意地就走进了他们设伏的圈子。那缇骑中人俱都好奇,要看看这个让这么多年从未失手的缇骑损兵折将的人到底是何形象,齐齐睁大了眼向他看去。那少年却一直垂着头,向晚的余光照着他淡褐色的脖颈,有些妩媚,有些沉静,甚至有些孩儿气。但隐隐然,又有一种纵横睥睨、激扬勇决,虽千军万马当前,却凛然不可轻犯的豪气。
一时场中一寂,那少年不说话,六飞卫也不说话。半晌那少年才忽扬首问道:“拦我作何?”
六飞卫手都按在各自兵器的柄上,凝神道:“留人!”
那少年一抬眼,似是说:“凭你们?”
他这一眼眼神极为骄傲,六飞卫出道这么多年也还是头一次觉得胆寒。但觉得对方傲得有道理,也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袁老大飞鸽传书还不够,还要把他跟龙虎山上张天师打赌赢来的,答应为他帮忙一年的“六大鬼”中的三大鬼也派了来。看来袁老大如果不是远在庐州身有要事,都会立刻亲自赶来的。
六飞卫为打破冷场,开口道:“那镖银呢?”
他们似是不肯多说一字。实为知道骆寒一击如电,猝然便至,而且出手全无先兆,怕多言有失。
那少年一笑:“不是给你们了吗?”
六飞卫冷冷道:“都是石头。”
这话无头无尾,但众人都听见了。金和尚一愣,忽哈哈一笑道:“那六大车全是石头?——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唔……”最后一声却是痛哼,原来是为笑得大意,被对手扫了一掌所致。
那少年也一笑,那一笑中满是顽皮,反问:“那银子呢?”仿佛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六飞卫气得不再作答,知道他出剑常在谈笑之间。他们已得吩咐,要全力对付这姓骆的哥儿。杜淮山这时见六飞卫全部脸色凝重,忙趁机开口:“冯都尉,老朽诸人……”
那六飞卫知道此时留着他们几个也是麻烦。当此大敌,急需三大鬼同时全力出手,便连头也不回,一挥手道:“让他们走。”
他这话极是无礼,三大鬼正在对敌,又不是他的下属,加之一向不大瞧得起缇骑中人,脾气最急躁的正对付金和尚的那个七鬼刑彬,听了这话就要发怒。与杜焦二人对战的大鬼刑槐,却电射般看了他一眼将他止住。他说:“好,住手!”然后数道:“一、二、三……”
他数到三时,自己先招式弱了一弱,杜焦二人会意,彼此就慢慢收手。
旁人见他们这一对主战场果然停了手,秦稳那一对也就停下了。与金和尚动手的七鬼犹不服气,因为是大哥发话不敢不从。口里正要疑惑质询,却见大鬼二鬼一个个虽仍面对众人,看神情却似已聚力于身后,眼看见杜焦二人带着众人后退上船都恍如未见,他一惊不由也就收了手。
金和尚几人心下一松,当下向后退去。
那七鬼这时便抬头向高岸上望去,一眼正看见那姓骆的小哥儿。他不信传闻中这人真有何不得了。见骆寒这时正缓缓抬头,也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抬头的姿势,七鬼刑彬的心中就似紧了一紧,觉得一股寒意直向自己肌肤浸来。那姓骆的少年这时却缓缓地向围着他的众人看去,他似看得很专注,又似很随意,眼光从六飞卫的脸上一个个扫过。六飞卫都一勒马,劲使大了,马儿就不由地齐齐退步。然后骆寒才向岸下看来,他还没看向三大鬼,七鬼就见大哥脸上绿了一绿,二哥的手却在轻颤,知道两位师兄已运起了看家的功夫。然后,那骆寒的眼睛才真的向他们射来。大鬼虽没回头,但骆寒眼光射到他背上时,众人只见他后背轻耸了一耸,他们俩人虽然没有对视,但众人都觉有电光石火于无声处闪了一闪。那骆寒目光不停,又看向二鬼,二鬼的手却反而不颤了,变得格外的静,静得要压出众人的心跳来。骆寒的目光依旧未停,看向七鬼,七鬼刑彬这时才明白大哥为何适才要叫他停手。有这人在背后,他可不想再和金和尚对打。他的反应不是静,而是动,他一伸手就抓住斗篷里的鬼爪。场中的气氛一时极为怪异,似是一触即动;却又像江湖永寂,永远都不会动。
众人看得都要呆住。都是武林中人,而且练功多年,每个人的功夫都说得过去,谁不想看这一战?谁不想知道这一战的结果?连秦稳这么老练的人都有些把持不住。只有杜淮山强作镇静,把众人一个一个拉上了船,最后对秦稳说:“秦兄,开船了!”
秦稳脸上微红,也上了船。
小姑娘忽鼓起胆子:“那……他呢?”
她见众人要开船,口中说的“他”指的便是那个少年。她抬头远眺——只见百骑强兵中,他毫无惧意,口角噙笑,双眉斜剔,口角却微微下垂,正看完了敌人去看落日。
他虽不在意,众人却不由替他胆寒。只有杜淮山眼睛并不看向场中,指使船夫道:“开船!”
那小姑娘鼓起勇气,再一次说道:“那他呢?”
别人都答不上她的话。金和尚最有血性,一跳而起道:“不行,不行,我和尚不能扔下他一个人走,老子替他去拼命。”
杜淮山却冷冷道:“你拼得了命吗?他要你拼命吗?他是为自己的银子,你为什么?”
他声音冷冷的,金和尚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驳他,却跳起来就要走。他知道这是搏命的事,也不喊别人。杜淮山却忽伸一手压在他肩上,口中冷冷说:“别忘了,你这命是我代淮上那人定下的,要拼要留,暂时还由不得你呢。”
回头一皱眉,硬声道:“开船,他惹的是自己的事,自有自救的路。”
船上诸人虽心存负疚,但也知自己帮不上忙,船还是开动了。
一时,船已荡出一桨之路,这时江岸离船已有一箭之地,船上诸人心安下来,王木摇橹的手也就慢了。远远听到一个飞卫说:“袁老大飞鸽传书,说才接到的消息,这次的镖中根本没有银子,上半月临安城中好像有人用大笔银子兑换成了金子,数额之大,让人心跳。所以那二十八万两银子,只怕也变成了一万几千两金子,在少侠你保留的最后一辆镖车中吧?”
杜淮山闻言,似乎心动,看了焦泗隐一眼,俩人却都没说话。
金和尚张了张嘴,众人才明白了王木前日后半夜探到的那少年又去劫回一辆镖车的用意。原来他是要用其余那几辆车的石头先拖住缇骑中一部分人手。如此计算,幽委曲折,众人都不由暗服。但缇骑中人一觉上当,反应之快,更是令人吃惊。
却听那边六飞卫因“三大鬼”已腾出手,所以敢说话了,还要在说话中找到出手的时机。只听六飞卫首领道:“此情此景,小哥儿还有什么打算,真还想走吗?我们袁老大已下严令,另调了三位龙虎山的师兄来,叫无论如何,留下你,最少也要拖你到明天。明天以前,袁大哥他一定亲身赶到。小兄弟,你真还要我们动手吗?”
他出言是为给对方制造心理压力。众人适才与“三大鬼”对战过,虽拼全力,也几乎全军覆没,至今思来还有后怕。光他们在,已不知那少年过不过得了这一关了,居然连袁老大也说要亲身赶来!此时,已无人不觉出那少年面对之形势的严峻。
杜淮山这时才肯望向对岸,口中发出一声轻叹,似是心中也微觉惭愧。
船行渐远,对岸对话众人再也听不到,焦泗隐却竖起了耳朵,江上风大,他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最后摇摇头,只有放弃。
金和尚为人仗义,无论如何觉得自己就这么走了就是不该,无奈被杜淮山一只手压住动弹不得,开口焦急道:“木头,你再不说话我就不再当你是朋友!”
王木看了他一眼,忽冲杜焦二人点点头道:“还是我去看看,这批货算计这么久,无论如何,这么丢了实在可惜。两位前辈先走,咱们老地方见。”
说罢,一个跟头,一翻身就跃至江中。
沈放“啊”了一声,三娘低声说:“他这是要泅到对岸去探消息的,有能帮忙的他定会帮忙。”
这时船已过江心,王木定是水性很好,才敢这时回泅。对岸之人一定想不到会有他来,说不定倒能对那少年有所臂助。
又过了一会儿,船儿将靠北岸,众人好容易要到江北了,却无一人有欣然之色,都把头望向来路。那边似乎依旧对峙着,具体情势却看不清楚了。
众人不敢多留,都忙向前赶路,一路回头。行了半晌,南岸似仍一声俱无。
又行了一会儿,暮色渐浓,众人渐行渐远,又拐了个弯,就再也看不到江南来处了。
尾声 淮上
天气渐渐冷了,且是一直往北走,沈放与三娘都买了棉袍添上。自到了北方,他俩与旁人也就岔开了路。这日到了菏泽地面,已经行走了有小半个月了。这淮上之地却一夜之间下了一场小雪,只见树梢菜畦,处处铺棉挂絮。两人一早行来,只觉精神一振。空中有簌簌寒鸟飞行的声音。他们不敢走快,依旧是那头青骡和那个花驴,怕滑了蹄。
及至走到一个亭肆之地,见有个酒店,三娘笑道:“不如进去暖和暖和。”
沈放见她脸冻得红红的,一笑颔首。
这店出奇的干净,白木桌椅,干土地面,加上外面一场雪衬着,酒幌上写着“一瓢”两个字。三娘要了汾酒,又要了几样腌制的小菜。她与沈放雪中把酒,十分欢然。屋里虽生了火,店主人图爽快,一应门窗全开着,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两人喝了两杯酒,方觉手脚灵活了些。
忽见路上十来个人行来,虽身形臃肿了些,远看像是甚熟。走近了定睛一看,却是杜焦二位,加上金和尚,张家三兄弟,并秦稳二人。他们看到这酒店都说“好,好”,走进店来,没想到沈放夫妇也在,不由笑逐颜开,隔座抱了抱拳,都坐了。
杜、焦二人看见酒楼上“一瓢”二字,相互点了点头。三娘眼尖,见他跟庄主做了个特别的手势,用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像小小的酒杯。众人都在吃喝,杜焦二人意不在此,直望着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时远远地有个人行来,只见他老远就立定足,抬头看了看这边的酒幌,然后点点头,直奔这店里来。
那人身材矫健,行近了才看清正是王木。
金和尚一见高兴,笑道:“好,好,你怎么才赶了来?”
说着一扒拉就扒拉开身边的张家兄弟,给王木让出一个座来。
王木冲店中人行了礼,金和尚不等他坐稳,已等不及地问道:“快说、快说,那姓骆的小兄弟怎么样了?他冲没冲出去?这些天我光想这件事了,让我好不牵肠挂肚!”
旁人想来也都关切于此,只是不像金和尚那么情急。连沈放夫妇二人不由也都把王木盯着,想听他说出一个“平安”来。
王木想也冻得狠了,斟了一碗酒喝了还不够,连喝了三碗,才用袖子擦擦口角,笑道:“那天的江水可真不热乎。”
——十月的长江,他能不怕抽筋地泅泳自如,也实是好水性。
见众人都等着,他才开口道:“那小哥儿没事儿。那日,我不一时便泅到了南岸,找处干芦苇藏了身子,看那岸上。他们却一声不吭,动也不动。那姓骆的哥儿低了头,慢慢玩他那根马鞭子,六飞卫却都丝毫不敢大意,严守不动,三大鬼也如临大敌。这可苦了我了,身上全都湿的,冷得直抖。好一会儿见你们船也到岸了,他们这边还没动静。我就牙根打颤在想,把这干芦苇点着烤火有多好,越想越冷——也只能干想想吧。看着那骆小哥儿,我忽一拍脑袋,想真把这芦苇点着了,缇骑一惊,他多半便也冲得出去了。那金子在他手里不管怎么我都觉得比在那些王八蛋手里好。
“我去掏火,偏偏在水里全泡湿了。心中正恼,六飞卫中忽有一人低声道:‘他是在等天黑。’我才明白过来,骆小哥儿想来在等天黑。他那剑法,黑夜中只怕更是难躲。
“缇骑不敢用箭,只为怕他冲入人群,反而碍事。骆小哥儿忽抬头看看日影,那太阳照在他脸上,真……真……”
他拙于言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听他忽然说:‘你们让条路,让我把这金子送给完颜亮。过几天想转了,说不定掳个金国公主回来,送给你们秦丞相,算是投桃报李,如何?’我想这人十分胡闹,多半说得出做得到。要真那样,秦丞相乐子可就大了。”
一干人中,金和尚最欣赏骆姓少年为人,听着不由拍腿大笑。
王木说道:“我看见三大鬼这时已潜至骆小哥儿身后,似准备有所动作。六飞卫阴沉着脸不吭声,却一挥手,那一圈子人马慢慢用刀剑护住自己向前挤去。六飞卫分明不惜一战。骆小哥儿虽然剑术惊人,但那么多人刀慢慢拢上去,只怕……只怕……”众人都知凶险,神情一紧,都看向王木的脸想知凶吉。王木那张木然的脸上却忽然泛起种奇异的神色,想是那天后来的事让他也诧异不止。
“骆小哥儿见人逼近了,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那声音就像塞北放马的人一样,刺耳穿空,又十分嘹亮。江边也传来一声呼啸,却是他那头骆驼远远地跑来,停在人群后面。我这是头一次听见骆驼叫,那声音真真一下把人都能叫愣住,像——像木叶满天,流沙无垠……骆小哥儿忽一笑,说:‘你们要,就给你们好了。’他人已下了车,拍了拍拉车的那两匹马的脖子。那牲口像听得懂他的话,拉了车就缓缓向六飞卫方向行去。六飞卫见情状古怪,不知何意,便凝神对待。我却看见那马眼中神色怪异。骆小哥儿忽叫道:‘凭你们不知哪儿钻出的三个鬼,也敢拦我去路?’他不冲六飞卫,身形忽然拔起,向那三大鬼跃去。这边,那车刚行至一铁骑身前,那人伸手要拉,骆小哥儿就一声啸叫,那马就惊了。想来他可能刚才拍那马脖子时就做了什么手脚,在它脖子上刺进了什么,那两头牲口直向前冲,看它俩那个疲惫的样儿,谁也没想到它们疯起来这么吓人。众铁骑一惊之下,无人敢拦,齐都躲闪,还是六飞卫中一人忽飞身而起,一刀就斩断一匹马头。但那牲口冲劲极大,加上还有一头犹在,车子还是狂冲不已,当时场面纷乱,一眨眼工夫,那马车就直冲进江里去了,万两黄金也跟着葬在里面。这变化太大,谁也没想那少年这么舍得!他忽一声长笑,趁乱一跃而起,随手一剑斩了一名铁骑的人头,眨眼间已跟三大鬼中每一人都交了一招。他太快,连三大鬼对他也形不成合战之势。就这么三招过后,他一个跟头翻出数丈,就落在等在圈外面的骆驼身上。但那骆驼被缇骑隔在了江边。那些缇骑的暗器纷纷打出,数十张强弩齐射。他们久经训练,把去路马上全封住了。那姓骆的小哥儿虽上了骆驼却也绝对无处可逃。”
王木的脸色忽变得又讶异又兴奋:“没想那小哥儿一扳骆驼,一人一驼一跃数丈,直投进江中,这回连三大鬼也没想到——”
众人都大吃一惊,金和尚张口结舌道:“不可能!”
王木摇摇头道:“就是呀,我见他骑在骆驼上,顺江而下。三大鬼也顺着岸边追下去了。”
金和尚看看王木,像是以为他疯了:“你说,你说那骆驼会游泳?”
众人想那骆驼虽号称沙漠之舟,但生长在西北沙漠中,绝不可能会游泳。
见众人都对自己望着,王木只有点头更加肯定地道:“我也不信,在场的人都不信,那些铁骑张着嘴巴都忘记放箭了。只见那骆驼载浮载沉,真的不怕水。等他们想起放箭时,它已漂得远了。”
众人想着发生的事,不觉对这少年一阵神往。
王木苦笑道:“然后铁骑下令封了渡口,第二天我才得上船渡江,所以追到这会儿才追上。”
众人便就吃饭。吃饭时,还不由议论不已。一时饭罢,杜焦二老对望一眼,对大伙儿说:“兄弟们,咱们这下算到地儿了。”
然后站起身冲秦稳一抱拳:“就不劳秦兄远送。”
秦稳神色微讶,却只点点头。
杜淮山“哼”了声道:“兄弟这次渡江本就是为秦兄这批镖货而来。现在白货换成了黄货,秦兄也送到了地方。刚才这顿饭小弟会账,算是答谢秦兄。至于这两辆车嘛,兄弟就要带走了。”
众人万没想至此奇峰突起,镖银不是已在骆寒手中葬送江底了吗?缇骑此时只怕正在打捞呢。听杜、焦二人的口气,难道那金子还在?而且就在外面这两辆小车上?
金和尚跳起身来。直冲店外,奔向那小车。他一把撕开一床铺盖,却听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雪地之上,落下根根金条。原来金子全巧妙地暗藏在这行李之中。秦稳当时失镖不算失,他们早就算准这一失了,知道缇骑定不会放过,这镖走的就是一半明镖一半暗镖。由那姓骆的小哥儿吸引开缇骑之注意力,好让秦稳护着这镖货稳稳过江,他与那姓骆的哥儿串通演了一出好戏!
金和尚目瞪口呆,指着秦稳直说不出话来。
沈放二人也一愣,没想到还有此一变。
那边杜淮山此时才算见到了真金白银,似是极为欣慰,一笑道:“兄弟差点也被秦兄瞒过了。想那骆小哥儿一剑惊人,只怕耿苍怀耿大侠也把精力全集在了他身上,还有缇骑也是如此。直到那日我们老哥俩儿听金和尚说出‘忙了半天,一根银毛都没看见’心里才一动,觉得这事儿可能另有蹊跷。及见了生性暴烈的秦兄这次这么忍辱负重,居然任由自己招牌砸掉还全无怨气,就更觉出不对。一路上,我就叫张家兄弟推这小车,秦兄虽说说笑笑,可是看得很紧呀!我就料着一半了,今再听到木头的话,心中才有八成把握。秦兄稳如泰山四字果然不是虚言,连缇骑也被你老兄骗过了!这镖也险些就这么从我老哥俩儿鼻子底下溜过去。嘿嘿,高明,真是高明!”
沈放在一边已听呆了,他全想不起还会有这些江湖诡诈。
三娘冲他笑道:“我说得没错吧,杜淮山焦泗隐果然是两头老狐狸。”
沈放点点头,见杜、焦二人却在那里微微含笑,张家三兄弟就把那金子一块块捡起——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金子弄到手自然得意。此时秦稳这边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又在他们地头,绝难与他们力拼。何况这酒店看来也有古怪,原来他们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没想秦稳不惊不怒,反看了身边那小伙子一眼,淡淡道:“大牛子,他们也该到了吧?”
那小伙子便向外一望,说:“是。”
众人向外望去,不一会儿果见一干人走来,正是那日镖队散伙时已各奔前程的众伙计,原来他们也约在此地相会!
杜淮山一愣,眼看双方都是早有谋算,接下来该是一场龙拼虎斗了。杜淮山脸一沉,道:“秦兄,钱财本是身外物,何况你我生为汉民,难不成你真的要像那姓骆的小哥儿说的把这金子送去给金狗们吗?”
秦稳微微摇头。
焦泗隐这时却见对方人多了起来,声势已盛,便轻轻一拍手,店主人就掀帘而出,焦泗隐一挥手道:“击梆!”
那店主人就拿起个梆子走出门外,站在雪地中打得一片响。那声音远远传了开去,不一会儿只听四下里十村八店,处处都是一片梆子声响,把这淮上之地响成一片肃杀。
杜淮山淡然道:“这是易先生的闻梆起舞,秦兄自信走得出这方圆十里吗?”
沈放听得一奇,问三娘:“什么叫闻梆起舞?”
三娘答道:“据传淮北之地现有一位易先生,因边民久受金兵之苦,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儿。只要梆子一响,一方有难,八方救应,金兵若来,如入刀丛火海。加上这些村子民风极悍,在易公子令下,即使力有不敌,都拼了焚家烧村,与金人同归于尽。这些年来,连金人也不敢擅来了,算是保住了一方平安。这杜淮二人便是义军中的人物,他说的想来就是这个。”
沈放听得心中一奋,原来淮上还有如此人物!
秦稳却面色不动,一挥手:“放下。”
那些赶来的伙计一个个走到桌边,解下身上包裹,打开放在桌子。那包裹正是那日分手时从秦稳手里领的,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却见满桌金光灿烂,有珠宝、有金条,一共十几包全在桌上,怕不有三四千两。秦稳看着金子,却似目中有泪,半晌说道:“很好,很好,一个人也没少,一两金子也没动,足见你们都不是见利忘义的孩子。”
这一包包金子都数目不小,这些伙计散后重聚,一人不少,一文未动,真也确属难得。
秦稳又冲那小伙儿点点头。那小伙儿走到两辆独轮车边,不顾金和尚眼神,把上面的铺盖取下,回到桌旁,也把里面黄货全倾倒在桌上。一时,这么个小店之内,摆了满满好几桌的金银珠宝。连杜焦二人也愣住了,不知秦稳是何用意。
这时秦稳才冲杜淮山道:“这桌上的加车里的才是全部,一共黄金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两整,还有珠翠三匣,你们全拿了去吧。”
杜焦二人不知他这是正话还是反话,正不知如何作答。秦稳忽面色一厉,回首往众伙计的肩膀上一拍道:“还有,这十八个年轻人的身子性命!”
杜淮山见他终究要拼,一声冷笑,一摆手,金和尚早就想和这班镖局中的人斗斗,第一个跳出来,大声搦战。
秦稳却不理他,连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大牛子这回也未动怒。却见秦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微微一笑道:“这镖本来我们还没送到地方,但骆小哥儿只给了这张纸,说是纸上画的就是收货之人,交给他手下谁都可以。这上面之物我不认识,不知杜兄认不认得?”
说着他把那纸一展,杜淮山向纸上一看,不由神色讶异。沈放也远远看去,只见那张纸上用细墨画了个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倾,笔意寥落。上面用淡墨写道: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字不算好,还像是后添的。但笔势之间一种寂寥沉痛之意蕴满毫端,笔势转折处锋棱跌宕,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稳这时却脸露笑意,道:“不过,我想你们一定认得,也一定明白。这镖嘛,送给你们也是一样。”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儿,你可瞒得我好紧!骗得我老哥俩儿一路好苦,白算计要怎么劫你这趟镖了——原来他就是这趟镖的收主!”
他脸上笑意融融,满怀欣慰道:“这镖原来就是送给他的——那姓骆的小哥儿……”他话里沉吟了一下,没说下去心中所想。
“……可真是大方。反而我们这么小人伎俩,传出去倒真成一个大笑话了——只是秦兄适才提的这十几个兄弟的性命又是何意?吓得我以为秦兄真的要和我们一拼呢!老朽这把骨头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稳开碑手’。”
秦稳一叹道:“那算是随镖附送的一笔人情。我们龙老爷子听说淮上那人身边正缺人,这几个孩子也算有义气有担当的,加上在南边刚好犯得有点事儿,所以叫我正好连镖一起带来,就一并交与你们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边帮上些什么忙。”
杜淮山又是一愣,他虽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没想龙老爷子也会主动给他送人来。
那十八个伙计这时都双目微红,忽一个个正正式式地走到秦稳面前,一个接一个跪在地上冲秦稳磕了个响头,有的说:“老人家,小的以后就不在您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妇儿有什么不周,您担待下。”有的说:“老爷子,我娘全托您照看了。”秦稳一一郑重地点头。
直到最后一个行完礼,他才开口对他们说道:“我老头子老了,不能随你们报国于前线,但你们不用顾念家小,这点儿用我还是有的。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短这缺那,受人欺负。”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脸上泪收了——这时却是站向杜淮山身后。杜淮山看了那十几个小伙子一眼,抚然道:“大好江山,热血子弟!”也不多话,就走向店外。
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银,仍用铺盖包了放在独轮车上。众人都跟着他行去。仍是张家三兄弟推了车,那些镖局小伙儿身强力壮,背影结实,跟在其后。空气中,登时有一种易水萧萧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只留下一行足印。秦稳久久望着,一头花白头发在风中十分萧然,觉得好多梦想与豪情都像远了、去了,却又像是近了、切了,心中连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这时与三娘对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满村庄……
第二部 停云
引 言
距滁州西去三百许里,有一座小城,名唤舒城。名是好名,听起来意气缓缓,但当此乱世,城中人果真还能舒许如许吗?——没有人知道。但当那首琴曲响起来的时候,听到的人心里是不由会静的。
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寂若垂天之云,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响在醉颜阁。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不只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为了小巷旁边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还为了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苏”。
醉颜阁就是一个酒馆,不过规模略大,全舒城里的“苦苏”就以醉颜阁的最为有名了。
这时,阁内木头作的地板上,正坐着一个弹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种旧旧的白,把旧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后,再捣上千遍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颜色了。这身衣软软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物我谐适的味道。他的膝上摊着一张用乌沉沉的桐木制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云》。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着: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
八表同昏、平陆伊阻,
静寄东窗、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歌声虽轻,却高低适耳。对首阁中坐了个老者,听了这歌就伸出一只戴着汉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然后,轻轻以手击了一下桌子,口内轻声道:“一解。”
他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内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爷子前两天还说别人正欠着你一大笔钱,不知收不收得回来,这时不为那操心,却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这个债主与众不同,风险大,利息也大。有机会赚,为什么我不能喝?”
看来他特别喜欢这舒城中的“苦苏酒”,说话间又尽了一杯。那僮子又给他满上,笑道:“可是,这笔账,距该还的日子已整整拖过十七天了。咱们钱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您怎么还有闲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了:那借钱的人是谁?每次只传来一张纸条,画一个四不像的东西,就算签了字画了押了。竟然跟老爷子您每次都是十几万两银钱的来往,还从来没有质押的,老爷子您就不怕钱不能收回来?”
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但他还需要质押吗?只他的一个名字放在那里,只怕就已经足够了。日子是拖得久了些,但他也有他的难处——何况,他现在不正在为我抚曲偿息吗?”
那个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楼下弹琴的那个少年,不由盯着他看去,他可从没见过自家老爷子这么大方过。他们家老爷子——也即这座中老者,是当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带出了名的财主,“通济财庄”的大东家,名叫鲁消——江湖人称鲁狂潮。当时宋金分割而治,也只有他钱庄上的银票可以通行于南北。他的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专门用来分别打理两处的生意。当真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他为人一生也精明过人,于银钱来往上从不吃亏,也不轻信于人。他怎么会这么相信楼下那一个看来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少年?
那僮子向楼下望去,只听那少年一段过门后已操至第二解,却是: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那老者似已听了进去,一只手一直在轻轻叩着桌子,以应节拍。双眉微锁,至此才轻吐了一口气,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仍未想通,明知这时不该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重,问道:“欠债人原来就是他?他是谁?这曲子又有什么特别?弹弹曲子就能值延期该罚的每天近千两银子的利息了?老爷子你一向不喜欢丝竹的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弹的我当然不喜欢,但他的琴曲,就算为附庸风雅,我也不敢说不喜欢啊。唉!愿言怀人,舟车靡从——这样的琴曲,难道还不值?”
那僮子望着楼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没听出哪里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也没有用心听——就凭他这是头一次为抵账给人抚琴,难道还不值吗?”
那僮子似也对那弹琴人越来越好奇:“他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涩,更深处更是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这世上最穷的人,最不闻达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了。”
僮子还待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上楼来,在老者身后早早就躬了身子,双手捧递过一张条子来。
那僮子接过,再转递与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语,然后一挥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镖银已经过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凭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几个就真能把那批镖货弄到手?秦稳未免太没用了。缇骑这次不是也盯着吗?我听老爷子上回接到的消息,连袁二都出动了,难道这回也失了手?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会另有人助,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隐遁之人。嗯嗯,九幻虚弧、九幻虚弧,那该究竟是怎样一剑?竟能杀得缇骑都大败亏输,袁二重伤身退?这一下,江湖大势,只怕是要变了。”
他言语中透出很少见的迟疑。那僮子似从未见到主人这般陷入沉吟过,实在不知让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该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这时,却听楼下歌声又起,却已歌到三解: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
竟用新好、以招余情,
我亦有言、岁月于征,
愿得促膝、说彼平生;
他唱来幽委曲折,听的老者却似是也感慨系之,口里喃喃道:“——愿得怀人、说彼平生;愿得怀人、说彼平生……他怀的就是那个人吗?”
那僮子似是不愿看到主人这么显出迟疑,故意打岔道:“镖银过了江,起码有一样好处,老爷子您的钱是有了着落了。”
那老者摇头道:“不错,是有着落了,不过——你也别想得那么简单,那银子就算过了江,你以为就会安稳吗?袁老大与这一干人就会如此善罢甘休?这银子烫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呢。而且,他的债主不只我一家,只怕这次还轮不到我收账的。”
僮子奇道:“不会吧,那单镖虽然说小不算小,但说大也不是非常的大。难道缇骑就会如此看不开,为它得罪那么多人,擅毁当年之约,进入江北?二十几万两银子,就真值得这么多高手出面硬抢?”
那老者却嘿嘿道:“不为那银子,怕是只为这趟镖里另有干连,牵涉到一桩极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尽管有不为那银子动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为那秘密动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动,所以他人看来虽一向举止苏徐,这时却猛地仰尽一杯酒,一双老眼中放出光来,显出一种年轻人也没有的精猛。却听那楼下歌声忽又响起,这次的声音却忽转高亢,歌声却是: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风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次已是歌到《停云》四解——旧曲往往称一阙为一解。《停云》为晋代陶渊明所作,虽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无限。老者喃喃道:“好一个‘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却为什么‘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只怕那一曲《水调》,还没唱罢江南,这四解《停云》,又要舞破舒城了。”
静了一静,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偿千金。今日之琴债已付。鲁老,小可明日再来。”童子往楼下一望,见那弹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么旧白的衣捧着那么古旧的琴,一路踏去,似还踏在他适才奏出的音符里。
那童子眼一花,觉得那少年虽在动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那是——心静,在泻进门口的阳光中,恍如隔世之水止云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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