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白狮的新头衔,温特斯一下子来了兴趣:“白狮不是自称立法者?什么时候成了大王?”
“一直都是!”陌生箭官义正词严地回答。
温特斯笑了笑:“如何称呼你?”
“这位是[图哈],白狮大王的使者。”陌生箭官先介绍了另一个箭官,随后才介绍自己:“至于我,拔都阁下可以唤我[云雀]。”
温特斯坦然自若地打量云雀:中等身材,五十岁左右;两鬓花白、眼窝深陷;皮肤因为失去弹性挂满皱纹,干瘪的身体完全撑不起宽大的赫德式袍子;
十指关节粗细均匀,与另一位箭官截然不同——图哈的指节已经因为常年高强度使用弓箭刀枪而肿胀扭曲。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联盟人”出任赤河部的箭官,好奇之余,多少有点不舒服:“听口音,你是蒙塔人?你为白狮服务多久了?”
老云雀面带微笑:“我是白狮大王的人。自从白狮大王接纳我,我便为他服务。”
一看对方的姿态,温特斯就知道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索性也懒得再问。
他打了个哈欠,给自己倒了碗马奶:“要是白狮的手下都像你一样精明,打起交道可就麻烦喽。”
“要是帕拉图人都像拔都阁下一样智慧友善,赤河部与帕拉图打交道倒是能容易很多。”云雀的应对不卑不亢:“阁下,不妨说回正事。白狮大王的提议,您考虑得如何?”
云雀得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回复:“还在考虑。”
……
俘虏、贸易和铁矿——温特斯出访赤河部的三个目的。其中温特斯最在乎的是俘虏,白狮最在乎的则是贸易。
明面上,帕拉图共和国对赫德诸部实施了严厉的封锁,导致中小赫德部落穷得连铁箭头都用不上。
然而仅是温特斯亲眼目睹的种种乱象就足以证明:荒原与帕拉图之间一直都存在着暗中的货物往来,有人凭此大发横财。
“为什么当初放我走?”这个问题,温特斯没有问过白狮。
他相信当初白狮之所以不杀死自己,更多应是不想伤害额儿伦、小狮子的感情,而非考虑到什么长远利益。
至于无条件放走自己,从白狮言谈间透露的细节判断,瑞德神父做了不小的努力。
但是当自己掌控铁峰郡之后,利益的考量就不得不放到第一位。
白狮想要铁峰郡成为赤河部与外部世界进行物质交换的窗口,他甚至已经做好前期的准备:
小狮子曾经多次来往于赤河部领地和铁峰郡,早就勘定了一条路线;
而赤河部送还“奴隶”就是一次尝试,如果运送“奴隶”的车辆能够通行,日后满载货物的马车一样能通行。
但即使满足了硬性条件,白狮还是需要解决两个“人”的问题。
首先,特尔敦人。
特尔敦部的领地横亘在铁峰郡与赤河部之间,无论如何绕不过去,是一头拦路猛虎。所以白狮和温特斯想做生意,得要烤火者先点头。
烤火者是否会高抬贵手?
不知道,因为他死了。
特尔敦部的问题解决了……却又没有完全解决。
虽然老虎已死,可是从老虎的尸骸中又诞生出一群秃鹫。
秃鹫不受掌控,而且什么都吃。特尔敦人失去了公认的领袖,同时也失去了约束他们的笼头。
零星的使节来往,或许能够暗中通行。然而一旦形成固定的贸易路线,早晚会引来大批饿疯了的秃鹫。
除了特尔敦人的隐患,白狮还需要征得另一个人的同意——温特斯·帕拉图冠军·铁峰郡保民官·蒙塔涅。
归根结底,买卖总要两厢情愿才能做成……至少大部分时间是这样。
铁峰郡需要资金、需要马匹、需要铁器买主,按理来说与赤河部通商是件互惠互利的好事。
温特斯一直拖着没有做出答复,原因就在于赤河部提出的条件。
白狮并未亲自参与磋商,而是委派了数名箭官与温特斯谈判。
而铁峰郡方面因为缺少既懂行又能露面的“事务官”,只能由温特斯赤膊上阵。
赤河部的箭官们仅仅开出两个笼统的条件:
首先,白狮只和“拔都”做交易,拔都也只和白狮做交易;
其次,白狮可以出兵保护往来商队不受劫掠,铁峰郡需要付出一部分货物作为贡金。
只要温特斯点头,开春以前,赤河部就会派出第一批商队前往铁峰郡。
……
“白狮大王特意吩咐。”云雀恭敬地候立在温特斯桌前:“第一批商队所载的财货,他不要任何等价物,全都作为报答您在青丘庇护小狮子亲王和额儿伦公主的谢礼。除此之外,白狮大王还挑选了一千匹好马——同样作为谢礼。”
“哦?”温特斯饶有兴致反问:“那假设我不答应,谢礼是否也没了?”
“当然不是。”云雀面不改色:“无论能否达成共识,白狮大王都不会收回他的礼物。”
温特斯示意两名箭官落座,笑着说道:“赫德人立誓,崇尚‘勇士说出的话就像射出的箭’,决不反悔,也很少把条目约定的很详细。我们维内塔人则恰恰想法,喜欢把所有细节都事前辨明……”
……
[时间拨回到青丘射猎前一晚]
“第一个条件很好理解。”安娜从画板后面露出半边脸:“你不可以绕过白狮,直接卖东西给赤河部的平民。作为交换,白狮也不会越过你和铁峰郡商人做生意。”
温特斯偷偷活动了一下站得有些酸痛的腿。
“直白地说,就是白狮想要成为垄断进出口商,独占贸易的利润。作为交换条件,他也支持你获得垄断权。”安娜发现温特斯的小动作,嗔怒道:“不准乱动!”
“就像您为我提供宝贵咨询、我为您当模特?”温特斯小声抱怨:“可我哪来的钱吃下赤河部的货?”
“很简单呀。如果其他人有需求,你转手卖掉就可以。”
温特斯反问:“其他人没需求怎么办?”
“不进口不就行了?”安娜笑着回答。
温特斯心想:狮子的货物,可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安娜的石墨条在纸上沙沙作响:“垄断意味着权力,但是权力的来源不在于获得利润,而在于分配利润。假设你垄断了贸易,那你就可以要求所有买家提供保证金,甚至预付货款。”
温特斯若有所思:“分配利润?分配战利品?垄断对于白狮而言,同样意味着权力。”
安娜继续讲:“妈妈总说,维内塔人之所以在外面名声不好,就是因为维内塔人总想攫取垄断权,为此不惜贿赂、暴力、恶意压价……无所不用其极。”
温特斯抗议:“你也是维内塔人。”
“只有一半是。”安娜眨了眨眼睛。
温特斯问:“第一条可以答应他们?”
“还没完呢。”安娜搁下石墨条:“条款太宽泛了,有很多细节需要厘清。白狮的独占权是仅限于赤河部,还是整个赫德荒原。
安娜走到温特斯面前:“第一条的内容还包含一个隐形条款,假如你承诺保证白狮的垄断地位,你就也要承担起‘稽查走私’的责任。铁峰郡商人绕过你和白狮偷偷向赤河部民众贩卖商品,你要怎么办?你想好了吗?”
温特斯陷入沉思。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安娜的双手搭在温特斯的肩上:“谁能来保证条约的强制力呢?”
……
[时间拨回到现在]
听到温特斯说要把“细节提前辨明”,云雀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合同的条款越是模糊,对于强势的一方就越有利。在赤河部和铁峰郡中,显然赤河部是更加强而有力的存在。
云雀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奶酒,准备听听面前这毛头小子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然后……他看到对方从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羊皮纸。
……
激辩从下午一直进行到深夜,而且仅仅是讨论协议第一条。
“赤河部代表”云雀和“温特斯的代表”温特斯充分交换了意见,就[交割地点]、[议价方式]、[纳税]等内容达成了有益的共识。
还有些比较关键的地方,例如双方明确了“垄断贸易”仅限于温特斯实际掌控的区域。
温特斯据理力争,也保留了向赤河部之外的赫德部落出售商品的权利。
最终,条约形成文字的时候,温特斯笑着说:“我相信,这一定会是一份互惠互利的协定。”
口干舌燥、精神疲惫的云雀抿着冰水,腹诽不止。
没有任何强制力能够确保协议双方履约,哪边觉得吃亏可以直接掀桌子,当然互惠互利。
“现在,只差一桩事情没有解决了。”温特斯轻松地说:“谁来保护路线的安全。”
云雀有些扛不住了,眼皮直打架,注意力也没法集中。他已经年过半百,比拼精力实在不如对方:“拔都阁下。天色太晚,明天再谈如何?”
温特斯给云雀倒了一杯酒,真诚鼓励道:“不晚,天亮之前都是今天。今天的事情不要留到明天解决。”
“那好……”云雀强撑精神,准备扳回一局:“您知道,按照目前勘定的路线,往来车马一定会经过特尔敦部的草场。特尔敦人像狼一样狡诈、像秃鹫一样贪婪,绝不会放过嘴边的肉。”
云雀清了清嗓子:“所以唯一能够保护往来人员车马安全的东西,只有武力。唯一能提供这种武力的人,只有白狮大王!”
言罢,云雀紧紧盯着温特斯,生怕漏过对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特尔敦人的威胁实打实存在,铁峰郡叛军又缺乏赫德轻骑这种来去如风的力量,即使有心自行保护商路,也无力付诸实践。
无法确保商路安全是铁峰郡叛军的软肋。云雀坚信:抓住这一点,就等于抓住了对方的球。
“终究还是武力决定一切。不交贡金,就流血。”云雀心想,他欣赏又遗憾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管你前面争取多少利益,最后还是逃不过‘血贡’。”
温特斯沉吟:“贡金……实在有些难听。”
“酬金、保证金,都可以。”云雀大度地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叫税金也行——安全税。”
温特斯:“如果交了这笔酬金,还是无法保证安全,怎么办?”
云雀:“任何缴纳安全税的商队遭遇劫掠,赤河部都会负责追缴,追不回来的,照价赔偿。”
温特斯:“死了人怎么办?”
云雀:“一样赔,我们可以提前约定一个数额。死一个人赔多少、死一匹马赔多少、损失一辆大车赔多少。”
云雀早已准备好详细的计划,包括赔偿方案、驿站选址、如何威慑特尔敦人等等。他耐心向拔都说明,竭力试图想要打消对方的疑虑。
温特斯边听边记,不时还提出些问题。
听过对方的全盘计划,温特斯轻轻叩着膝盖:“说了这么多,你们准备收取多少货物作为报酬?”
云雀清了清嗓子,伸出三根手指,放下一根:“三分之一。”
温特斯的眉梢挑了起来:“三分之一?不如不用你们!”
“如果无人保护。”云雀从容不迫地说:“恐怕就不止是三分之一,而是半数的商队都无法返程。”
温特斯面带和善微笑:“你在威胁我?”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云雀微微躬身:“拔都。”
“看来你是吃定我了,是吗?”温特斯无奈地叹了口气。
云雀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得意:“互惠互利。”
“但是这里有点问题。”温特斯撑着下颌,不慌不忙地问:“白狮的人马不仅保护我的商队,也要保护赤河部的商队。即使我不交酬金,白狮一样要出兵。”
云雀早有准备。
只见他微微蹙眉,像是在苦思。片刻之后,他试探着问:“拔都说的在理。那这样如何——凡是往来于铁峰郡和赤河部的马车,每辆白狮大王只收取四分之一的贡金。贡金中,我们会再拿出四分之一分润给您。您觉得呢?”
温特斯露出微笑:“互利互惠?”
“是的。”云雀弯腰俯首:“互利互惠。”
温特斯抚掌大笑,云雀也陪着笑。
“你的提议很好。”温特斯骤然收起笑容,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不过我有个更加互惠互利的提议。”
羊皮纸上是一张地图,寥寥几笔画出了烬流江、金顶山脉、遮荫山脉。赤河部被标注在烬流江北岸,铁峰郡则位于地图最下方,紧挨着金顶山脉的位置。
温特斯指着地图,随手一划:“烬流江白狮管,烬流江以南我管,大家各管一半。咱们坦诚布公地说罢,云雀先生。让赤河部出兵保护商路五年,特尔敦部故地恐怕就都归你们了。白狮若真想抢地盘,那就派兵来打。借风行船的打算……恕我不愿无偿帮忙。”
云雀瞬间感觉全身血液冲到头顶,尖声质问:“烬流江以南?你们哪来的本事保证烬流江以南商路的安全?”
“这就不劳烦白狮大王操心。”温特斯当然不会把他和泰赤的秘密协议告诉云雀,他将刚刚抄录的笔记放在桌上:“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方也会照价赔偿——就照你刚才定下的价格。”
又累又气的云雀猛地站起身,忽然眼前一黑,昏厥前他最后冒出一个念头:“该死的维内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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